《花朵》 文\胡雪梅
選自《北京文學》201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胡雪梅:女,曾用筆名胡小命。湖北作協會員。作品曾被改編成電影《難舍真情》。近年轉寫小說,已在《啄木鳥》《百花洲》等期刊發表中篇小說《去天堂的路上》等八篇。
1
菜市場是野生的。
說它野生,全因為沒人管。城管不管,衛生不管,道路不管,公安也不管。不管,就是沒人來收費的意思。萬一有某個人來管一管,小菜販們就一窩蜂逃竄散去。
電視新聞記者吳媚就住在這個野生菜市場的對麵。吳媚年過三十,至今未婚。祖父留給她一棟陳舊的小樓房,坐在馬桶上,吆喝聲便從門縫裏不屈不撓地擠進來;伸伸頭,綠油油的菠菜青幽幽的豆米還有紅燦燦的番茄像摔破了的萬花筒般散開;風吹過,小販們背脊裏漏出來的汗餿味便堂而皇之地破窗而入。所以,這大出風頭的事就歸她了。
吳媚架起攝像機。這是電視台花一百八十萬新買的,台裏特批借給她用的。記者部得到內部消息,說城管要整治這個野生菜市場。說整治其實就是摧毀。城管們將穿著製服,開著摩托車,摩托車後麵跟著小萬山(一種小貨車),趁著小販們正在討價還價時,出其不意地開進來,能抓的抓,不能抓的則搶,秤砣、秤杆,還有扁擔,筐子,統統扔進小萬山,雞飛狗跳,罵聲如浪……
此景象且按下不表。
台裏分配給吳媚的任務,就是要拍下這個老百姓上訪過的,領導親眼見過的,菜販子多次曆險過的,但沒有真憑實據的場麵。據說這是一個農民工自發形成的市場,備受城管欺淩,市長是來給窮人撐腰的,他特許給城管們一次嚴重的曝光打擊。
電視台得到的情報似乎不太準確。吳媚架好攝像機,等了幾天,還沒見“鬼子進村”。做過五年新聞人的吳媚,沒接到收工指示,不敢擅離職守,閑得發慌時,她調好焦距,從鏡頭裏看紛紛亂亂的菜市場,解悶。賣肉的長得膘肥體壯,很專業的體形,快收攤時,肉還沒賣完,他衝著有點看相的亂拋媚眼,想人家帶走他一斤小肉;肉鋪對麵是賣豆腐的,體形瘦小但一點不輸賣肉大哥,板車上隻掛著一袋臭豆腐,眼往上瞟,勝利在望,愛買不買;婦女們在菜販中穿來穿去,荷包裏揣著兩元錢卻做著大老板,一把小白菜挑三分鍾,談五分鍾;最有看頭的是肉販子案板下躺著的大花狗,一心一意地啃骨頭,精心、專業、敬業,永不疲倦……
幾天看下來,吳媚的眼睛已布滿血絲。她個人生活經營慘淡,還沒嚐過男人鮮,趁此機會,她要好好觀察一下男人。她便許了自己一個享受的機會,如果見到帥氣的男人,就獎勵自己做個眼保操,這就是養眼。
吳媚是因為發現了那個男人才做了幾次眼保操,養了幾次眼後,吳媚用鏡頭鎖住了他。
他從菜市場盡頭的一條小巷子裏穿出來,臉清瘦,身修長,他是自己慢騰騰地闖進鏡頭的,一天至少要闖入兩次。當時吳媚正在苦惱一個帥哥也沒有,眼珠子都快生鏽了,他這時慢吞吞地走入她的視線。
他也不是很帥,就是看上去不像賣菜的,也不像買菜的,他什麼都沒做,算是個路過的,很沒趣。吳媚反正也無聊,鏡頭就跟著他一起走過了肉案板,那隻大花狗見到他,居然忘了啃骨頭,從案板下探出頭來汪汪地叫了兩聲,十分欺負人的汪汪。他看了一眼,花狗無所畏懼。吳媚看得很清楚,他太清瘦了,風吹即倒的樣子,大概看起來像一根漂亮而又會動的骨頭,狗才有點汪汪的興趣。
吳媚推測他的年紀。從他走路的步態來看,沒有虎虎生風,不過也是沉穩剛強的,跟木籠裏裝的公雞似的,麵對屠宰強打精神;再從他的神情上看,像太陽曬過的竹葉青,澆點水還可以恢複生機。總之,帥哥有點老。吳媚想找一個年輕的,更帥的,混點。老帥哥卻每天準時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方向,從同一個時間段裏,從同一個巷子裏穿過來,太陽一樣準時。那條巷子可以通到大街上,是勝利大道,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地方。吳媚推算他的年齡,大約不滿四十歲,和跟她相過親的男人們不相上下。
老帥哥默默地從菜市場路過,那隻狗也照例從案板下探出頭來汪汪汪,他理也不理。賣肉師傅都難為情了,踢那花狗一腳,花狗哪裏服氣,再汪汪汪。真是一隻沒教養的狗。吳媚決定用鏡頭跟蹤他。
“鬼子們”還沒進村,台裏叫吳媚再等等,算加班給補助。台裏說,你一定要埋伏好,什麼時候有這樣理直氣壯的曝光呀,全台人都等著好戲開場,你可是台裏的007呀!吳媚拍著酥胸說,保證完成任務。
吳媚的時光就留守在鏡頭裏。鏡頭裏老帥哥準時出沒,像軍人出操或警察執勤。他就是天空飛過的一隻鳥兒,不看白不看。這是一個好玩的遊戲。
終於,這天晚上,台裏鄭重通知,城管將在天黑之時行動。“鬼子”顯然想打個時間差,不僅僅是摧毀菜市場,還要出其不意地把小販們一網打盡,行動將快如颶風,幾分鍾內便告結束。新聞不可重來,不可複製,不可漏掉,不可造假,吳媚嚴陣以待。
不過,電視台好像又得到一個假消息。吳媚早早地調好焦距,等啊等,等到天黑透了,菜市場吆喝聲依然此起彼伏,看不出一點行將摧毀的跡象。那隻花狗睡在案板下,也沒嗅出一點點“鬼子”的氣味,專心致誌地啃骨頭。吳媚望眼欲穿,有幾個記者能逮到這樣的素材呢?說不定還能混個中國新聞獎。她心頭暗罵,該死的“鬼子”!再不進攻,黃瓜菜都涼了!
吳媚不肯放過機會,記者嘛,巴不得天天都有人行凶殺人,飛機撞大樓,發大水,燃大火,還有就是公務員毆打小市民,農民集體上訪告村官,大街上群毆,跳樓自殺,丈夫出走,或者妹妹找哥淚花流也不錯。總之,不出事記者就得餓肚子。
天黑盡了,販子們散盡了,吳媚的攝像機還架在陽台上,因為她發現早上路過的帥哥到這個時候還沒有折回來。
吳媚把白天錄的資料全看了一遍,仔細地搜索了一遍,都沒有見到那根漂亮、憂傷而有魅力的“骨頭”回來的鏡頭。天色已晚,又滴滴答答地下起了小雨,雨絲又細又密,濃得很。吳媚有點惦念他,為什麼沒走回頭路呢!
這時,電視台又通知她,城管今晚一定行動,聽說他們借了推土機,要碾平野生菜市場。值班總監大喜過望,話筒裏他的聲音就像吹著衝鋒號,嘀嘀嗒嘀嗒嗒嘀。可惜他們開了推土機來,要是推著小鋼炮來該多麼好啊!通通通放幾炮,吳記者呀,你就大紅大紫了呀。
吳媚喜得跳了幾跳,這絕對是條好新聞。城管深夜粗暴碾平野生菜市場,市民、菜販要說話。這事,得兩邊炒,炒得他們互相對罵,大動幹戈,上訪、鬧事,這就可以做成連續報道,收視率上升,政府焦頭爛額,隻有市長親自出麵才能平息戰火……簡直美死了。說不定還帶出個什麼重大事故,被她逮個正著。新聞大獎,評職稱,漲工資,戴大紅花過記者節,過癮!過癮!
吳媚架著攝像機,等。
夜越深,雨越大,人越少。吳媚時不時地看看攝像頭,要調出最清晰的畫麵。鏡頭裏,菜販們用磚頭碼起的台鋪、用塑料紙包住的家當、用破筐子占住的地盤,都一目了然。尤其是賣肉師傅用過的案板,大花狗睡覺的洞,畫麵尤其清晰。花狗啃過的骨頭還在案板下,白中帶血。吳媚暗暗地笑,這狗洞,這骨頭要給一個鏡頭才更顯殘忍。
沒事。吳媚把記憶卡倒回來找了找,帥哥果真沒回來。偷看了這麼多天,吳媚真的惦記他了。如果知道他的電話,吳媚還會詢問他的行蹤,記者嘛,好奇等於敬業。
菜市場幾乎再沒有行人,估計“鬼子”就快來了。這種行動得清場,萬萬不可弄出人命,說不定還會和派出所聯合出擊,“鬼子”嘛,怕遇到幾個發橫的,睡在地上喊,有種的,從我身上碾過去!這些人要劃為破壞分子。
吳媚沒睡,坐在陽台上,聽雨聲滴答。時至淩晨,沒有一點摧殘的跡象,連一點氣息都沒有,她懷疑消息有誤。不過,吳媚絕不想放棄,反正帥哥也沒有回來。
雨瀟瀟著。吳媚突然發現鏡頭裏有人在跑,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舉著一把刀。女的一邊跑,一邊喊,吳媚聽不清喊什麼,但女人的處境是絕對危險的。她跑得稍慢一些,那刀就砍向她,砍了幾下,都沒有砍到。凶犯滑倒了。女人繼續跑。吳媚下意識地扛起了攝像機,調鏡頭,緊緊地追蹤著。他,殺機重重;她,倉皇逃命。搶劫殺人,或者攔路強奸都可能。吳媚心裏又緊張又激動,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金塊砸破了頭,她遇到了記者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她已經聽到了自己心尖尖開花的聲音,幸運!太幸運了!絕對真實刺激的畫麵,現場好新聞,與美國“9·11”拍到的飛機撞大樓的鏡頭一樣偉大。她移動著,更準地調好焦距,她得到更為清晰的畫麵。真好!
女人和殺人犯衝過了肉案板,凶手的刀仍在空中亂砍!逃命的和殺人的圍著肉案板周旋了一陣,看來女人難以逃出魔掌。這時,吳媚突然在鏡頭裏看見了帥哥,他剛好從巷子裏走出來,他沒打雨傘,吳媚毫無差錯地一眼認出了他,他正好走進了燈光下,吳媚看清了他的衣服,深藍色的,有閃亮的警徽,帥哥原來是一名警察。絕了,絕了,吳媚差點興奮得驚叫起來,警察要與殺人犯殊死搏鬥,英雄與壯烈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絕對的新聞一等獎!
吳媚把鏡頭給了帥哥。光憑女人的呼喊,他就會衝上去,她要拍到他奮不顧身衝上去的鏡頭,因為他是個警察。吳媚連呼吸都沒有了。此時,警察猛然看見了奔跑的女人,看到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和氣勢洶洶、高大威猛的凶犯。警察的出現,猶如天神降臨人間,也許隻要他大喝一聲,便能救下女子。女子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她向他求救。凶犯似乎對從天而降的警察毫不畏懼,衝警察過來了,警察似乎倉皇地跑了幾步,那凶犯跟著他也飛跑了幾步。吳媚屏住呼吸,隻見鏡頭裏的警察一頭鑽進了肉案板下大花狗睡覺的狗洞裏,吳媚使勁看了一下,確實是狗洞,狗啃過的骨頭骨碌碌地滾了幾下。
吳媚錄下了,這時,她幾乎什麼都沒想,失望、憤怒、指責、同情,甚至報警,一切都是身外事,她已經死在新聞裏。她錄下的這段真實的新聞,從頭至尾,不漏一個細節。哪怕沒有英雄隻有血腥,即使沒有英雄也要有記者。
女人跑著,可惜在關鍵時刻,她摔了一跤。那奪命的刀便凶惡地落在她的左邊,右邊。她左閃,右閃,她在呼喊,可夜太沉,風太急。從警察躲藏的方向望去,他的能見度達百分之百,他一定都看見了,逃命的,掙紮的,凶惡的,死亡的……吳媚盯著鏡頭,她要的隻是真實。女人圍著肉案板逃,她看見有幾次警察探出頭來。是的,他的手機掉了。他試著撿了幾次。不,也許不是,是他心裏正經曆著搏鬥呢!他的手探了好幾下,但終究隻是探了探,這救不了人。警察終究沒有站出來,不,甚至連喊一聲也沒有。這個鏡頭非常重要,吳媚著重把警察的猥瑣和懦弱收到鏡頭裏。凶犯依然窮凶極惡,女人看來逃不掉了。吳媚的手有點抖動。電影裏也是這樣安排的,砍殺人的場麵就要出現了。她鼓勵自己,不能抖動,鏡頭就是生命。她使勁睜大了眼睛,突然又一個婦女闖進來。
那婦女大喊一聲,凶手愣了一下,回過頭去,這一瞬間,便為那女人贏得了逃生的時間,一瞬間便沒了影。
凶手站在距肉案板一米的地方,回頭時,他正好與躲藏在案板下的警察麵對著麵。凶犯一定殺紅了眼,見目標跑了,衝過去,舉刀便向警察刺過去。警察緊縮了身子,驚喊了一聲——救命!這一聲救命非常響亮,連吳媚都聽見了。這時,婦女肥胖的身軀,猶如一座山攔截住了行凶者,她企圖奪過他的刀,但他身材高大,身強力壯,二十多歲的年紀,瘋牛一樣地有力。她搶奪他的刀,兩個人一共搶了兩個回合。估計她五十多歲了。她很快就輸了。他的刀瘋狂地捅向她,哧的一聲,從前胸穿到後背,仿佛一根銀光閃閃的鏈子,將她鎖在了黑暗中。
攝像機發出的電流聲——吳媚靜靜地記錄下這個血腥的場麵。警察沒有挺身而出,哪怕像大花狗那樣汪汪幾聲也沒有。
凶手砍完人,好像泄完了氣,跑了。警察也急忙從狗洞裏鑽出來,吳媚在鏡頭裏看見他在打電話,然後,他丟下她,也跑了。吳媚估計他已報警,這一刻裏,他也許良心有了些許的蘇醒。這不是記者要管的事。吳媚放下攝像機,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足以讓她驕傲一生。她看看整個事件發生的時間,一共七分鍾。
2
吳媚連喝三杯咖啡,思路才清晰了點。警察、凶犯、女人、英雄,這已構成了一個非常複雜的關係。警察麵對屠刀沒有衝上去,他逃跑了;可是婦女卻衝上去了,她倒下了。警察!警察!為什麼逃走的人是個人民警察!吳媚做了五年記者,這些規矩她是知道的,給人民警察曝光,不僅僅需要她有勇氣,更需要台長有勇氣,他那頂小官帽哪裏經得起風吹草動?這位警察有什麼背景?黑道的,紅道的,吳媚都惹不起。她倒回帶子,給這位警察大哥做了一張截圖,放大,放大,連他的警號都看清楚了,確實,他是個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人民警察。
吳媚泄氣了,這個絕對的好新聞一等獎,拿到台裏就會被槍斃。如果台長的膽子超過了體重,有可能他會把這事講給他警察局裏的好朋友,就當是酒後開了一個惡心的玩笑,並且他不會說出具體的時間,地點,並且說完以後再罰自己一杯白酒。
吳媚想了一夜,她現在隻有一線希望,就是有人目擊了現場,可是,如果目擊人就是她自己呢?吳媚想也不敢想。
天亮了,昨夜的血跡都被一夜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菜市場照常開業了,吆喝聲此起彼伏,花狗仍然一心一意地啃骨頭。吳媚覺得這事得謹慎對待,考慮再三,她裝作買菜的去了菜市場,她想打聽一下有什麼小道消息。吳媚買了一把上海青,問,聽說昨夜的事兒了嗎?那賣菜的說,殺人了。又一個買菜的湊過來,那裏的血跡剛才還有,已經被行人腳下的泥巴踩沒了。吳媚沒有打聽到有人目擊的消息,因為所有的人都講得眉飛色舞,說是一個吸毒的打劫,那個人不給。都歎息著說,真想不開,錢哪裏有命重要?又有一個女人擠進來說,不是吸毒的,聽說是艾滋病人,心理變態,那血是傳染艾滋病的……一群人嚇得轟然散開。
吳媚回家把截圖打印下來,是一張七英寸的彩色照片。他長得真帥,眉眼之間充滿了俊秀,尤其是在威嚴的警服映襯下,他的眼神顯得十分和善。吳媚與他對峙十多分鍾,他始終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似乎十分疲憊的樣子,似乎十分恐懼的樣子。吳媚拿起筆,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打了個叉,罵了幾聲,敗類!敗類!
吳媚有些氣急敗壞,她以記者的身份撥了電話到醫院的120急救中心,問了好幾家,才得到確切消息,昨晚送來的女人流盡了鮮血,已經死了。
死了。這是英雄最後的結局。吳媚在網上查到了當天的報紙,報紙上說,昨夜一婦女被人捅死,警方正在尋找目擊者。據現場勘測的情況來看,她遇到了攔路搶劫……
輕描淡寫的,一起突發刑事案而已。
吳媚正在發悶,台裏又來了電話,說,可能有人走漏了風聲,城管變精了。市長說市裏快開兩會了,先暫時放過他們……估計市長的氣已經消了。
曝光是有紀律的,一切行動聽指揮。在市裏兩會召開之前,穩定壓倒一切。這個吳媚最知道。
現在,吳媚已拍到了最好的曝光材料,威力相當於一顆原子彈,但她知道這顆炸彈不好玩。可吳媚不死心,給台裏回話說,可不可錄點別的,比如警察見死不救之類的,能曝曝光的,行不行?台裏說,給公務員曝光是有紀律的,你知道的。要有老百姓打架就錄一錄,曝曝光,其他的,你知道的……
吳媚確實知道,曝光不能由著自己說了算,即使自己去爭取,也需要後麵的編輯、總監跟她一樣的硬著骨頭才行。但吳媚還是試了一下。可能總監正在開會,有點煩地說,我早說過一百遍了,你們都不要折磨我了!
吳媚對話筒裏傳來的忙音無可奈何。已經由不得吳媚想了,她決定把錄像帶扣下來。她把曝光短片轉錄到自家電腦裏,再刪除資料,把台裏的攝像機清清白白地還了回去。台裏說,這麼多天,怎麼沒錄點菜場資料呀?以後可以用上的……吳媚硬邦邦地說,刪了,不刪還能怎麼的?
從這一刻起,吳媚就跌進了噩夢裏,常在夢裏聽人說,吳媚呀,你怎麼不敢站出來說話呀!這聲音非常陌生,她猜想這一定是那個婦女的,如果有目擊者證實,她應該是個見義勇為的英雄。可惜她死了,死於一場刑事案,死於非命。她隻能在吳媚的夢裏說幾句話,算是發泄。吳媚為此幾次上東方山廟裏燒香,祈求警方快點破案,等抓到了凶手,她才能是個英雄。
台裏的記者都是被車接出去采訪的,因為攝像機太重,行動不便。這個眾所周知,早晨的電視台門口停滿了接記者的小車。隻是從這一刻起,吳媚拒絕到公安局采訪。記者部主任說,吳媚,你以前跟他們關係很好的,連公安局開個什麼治安會你也給報道了,你是不是被哪個警察辜負了?可不能公報私仇啊。也有記者湊熱鬧似的勸,去吧去吧,警察隊伍裏帥哥多,機會多,哪個都比你上次相親的小白臉強。
吳媚從鼻孔裏哼了一下,氣憤地說:“我今生若是嫁給了警察,我就不得好死!”
吳媚不去,別的記者卻是巴巴地跑去了。公安局很重視宣傳,他們在電視台開辦了欄目,叫“警壇風雲”,是警察局自費的,隔幾天就放一期,都是警察做好事愛民的,奮不顧身抓壞蛋的,總之,那上麵從沒見過壞警察。當然,吳媚懂,這叫正麵報道,公安是政府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讓老百姓看著陽光,一定比看著烏雲舒服。社會的進步需要陽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晴天占多數,所以萬物才能生機勃勃。當然吳媚的工資福利什麼的,也有“警壇風雲”的份子。
幾天過去了。
下班回到家,吳媚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把錄到的短片放一遍,她不是為了欣賞,而是因為自責。當記者是她十二歲時就定下的理想,基本上當成人生目標來完成。為了考進電視台,她新聞係畢業後,又考研讀研,為這個光榮的夢想灑下的汗水可以裝滿三大桶,以為自己修到一把利劍,隨時把不平的事兒砍個七零八落。進了電視台,她才知道自己提的這把得意的利劍,竟是木頭做的。
這天,她又給片中的警察做了一張截圖,打印成兩寸的照片。他把她害得日夜不得安生,吳媚要是讓他逍遙法外,就如讓她活生生地吃下了一碗屎。吳媚把他惡狠狠地裝進了自己的紅色錢包裏,要是有人問起睡在錢包裏的人是誰?她就說是個逃犯,幫警察抓的。是的,她太不服氣了,暗自發誓,有一天遇到他,一定要當眾甩他的耳光,為正義,也為了卻自己的良心負重。當然,甩他的耳光時,也什麼都不說。她相信這個敗類心裏一定明白。
與此同時,吳媚還去了醫院詢問死去的英雄送到了哪個火葬場,她要當麵向她的遺體道歉。當然,這道歉的話,隻能說給她自己聽,原因就是因為她是記者,她不能說出真相,這是職業操守,無法違背。
記者從醫院打聽來的消息是準確的,吳媚趕去給英雄送葬時,天又下起了小雨,和英雄死去的那個晚上一樣,雨綿綿的,好纏人。吳媚穿著一身黑衣,她為她戴孝。路上吳媚就想過了,沒有人認識她,她無緣無故地送一個陌生的婦女,總是有什麼原因的吧?總是得有人猜測的吧?沒走進殯儀館,吳媚把買來的鮮花放在了路邊。她刻意摸了一下包裏的記者證,綠皮的,是全國地市級的記者通用的,到各地風景區遊玩可以免票。如果有人問她是誰,一定有人問,吳媚知道不能用記者的身份去送她,否則會被趕出來。死於非命,隻能算報紙的熱點新聞,讓讀者多一點談資而已。她的家人一定會警惕。
吳媚裝成去找人的樣子,在門口向裏麵望了一眼。雨越下越大了,嘩嘩啦啦的,和著裏麵的痛哭聲,像一首大合唱。吳媚遠遠地看見她睡在玻璃樣透明的床上,身上蓋著軟緞錦繡被麵。她掃視了一眼痛哭的人群,發現一個特別打眼的人,是一個年輕的警察,但絕對不是那個敗類。
莫非她是一名警察的母親?吳媚心裏暗暗吃驚。她退出來,決定等——火化之後,捧著她骨灰的那個人,一定是她最親的人。
吳媚沒敢在殯儀館裏麵等,她退到一處屋簷下,是一家賣喪葬用品的商店門口,裏麵一直放著佛經,送死去的人上天堂。吳媚趁沒人注意她時,偷偷地哭了幾次,她良心難安,所以乖乖地等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她終於化成一捧灰燼出來了。就如吳媚預想的那樣,果真,她的兒子是一名警察。
確定這個事實後,吳媚暗自慶幸沒有把錄像帶拿出來,如果有人見到這個場麵,她相信後果十分嚴重,一定會這樣,他要拿槍指著他的頭,如果不這樣做,全世界的警察都看不起他。當初自己打算曝光的,現在想起來倒有點後怕。
吳媚一路走回來,淋得透濕,她相信英雄的警察兒子會找出凶手,為母親報仇。至於她手裏的這個短片,她永遠都不會拿出來了。
吳媚回家又打開了電腦,把短片重放了一遍,她考慮是否刪除,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她得出一個結論,太珍貴了,實在狠不下心來,刪除自己百年難尋的作品,那相當於母親拋棄自己的孩子。
吳媚關注著事態的發展,報紙上登過懸賞啟事,看來公安局對待這個事件是認真的,隻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消息了。吳媚確定案情沒有進展,即使她有一個當警察的兒子,沒有目擊者,他也束手無策。吳媚突然心裏一亮,他在鏡頭裏報過警,他就是目擊者,為什麼卻找不到他了呢?吳媚理所當然地又想到了她的錄像帶,其實,她也是目擊者。
吳媚想了很多次,並且去實施了行動。把帶子寄給英雄的兒子,讓一切真相大白,不管結果怎樣,至少她輕鬆了,不做噩夢了。有兩次,她拷好了U盤,去了郵局,想匿名寄出,誰知道是她幹的?可是臨到郵寄時,她又猶豫了,帶子上清晰地記錄著時間、方位、甚至什麼牌子的攝像機都能查到,這是電視台的機器拍下的,不用說,這不僅會連累台裏,而且從拍攝方位來看,百分之百就是從吳媚家的陽台上拍出來的。台裏不會原諒她,站在台裏的角度,全台人都會罵她不負責任,想出風頭,這就是沒有政治素質的具體表現之一。
吳媚把U盤拿回來,放棄了這個打算。可是她無法放棄一個記者的正義感,受了這麼多年的教育,就算修來的是一把木劍,也要砍出去。即使砍不出血來,也要砍個印痕。吳媚決定去找他,那個敗類。
3
打定這個主意後,吳媚主動提出到公安局采訪,隻是那個肥缺給別的記者頂了,見到公安局的車來了,她便不顧同事關係巴巴地往上爬。吳媚的殷勤自然討來幾聲壞笑,記者部主任說,女人的心真是善變,才幾天又改變主意了,昨天還說嫁給警察不得好死,今天又爬人家車上去了。吳媚,哪個帥哥把你整神經了吧!
吳媚隻有一個目的,要找到敗類,不管天崩地裂。
這天她參加的是一個公安局和社區聯防工作大會,吳媚拿的是台裏最小的攝像機,跟DV差不多。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問,吳記者,我們這麼大的會,幾百人參加呢,怎麼就帶這個小機子?吳媚頭也不抬,市裏哪個領導來了嗎?說,副市長來了一位,副秘書長來了幾位,還有……吳媚回道,那沒法,這個台裏有規定,大機器是給市委書記和市長用的。
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因為是聯防會議,有穿警服的,有沒穿警服的,花花綠綠一大片。會議已經開始了,按照常規,領導沒講話時,記者是不會拍的,得等到最後領導開金口,要的就是那個開金口的鏡頭。吳媚望了一眼黑壓壓的會場,她舉著機器開拍了。當然,拍是假,她用鏡頭找人是真,找他,那個敗類。
吳媚的鏡頭掃過之處,那一片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坐正了,有一些人還拿出筆來作秀,愛漂亮的人要下意識地理幾下發絲,打哈欠的會立刻閉嘴……真是千人千態。剛做記者那時候,吳媚見此情景愛笑,太有意思了,尤其是拍領導,有時候記者聽會太無聊,想捉弄一下領導,故意在領導講話時把鏡頭對準他。那領導念著講話稿正犯蔫呢,見鏡頭來了,就像打了興奮劑,一下來足了精神,話講得激昂振奮,白沫亂飛,把講話稿也合上了。其實記者錄的是空鏡頭,就是叫領導瞎忙活一陣子;如果這個領導曾經怠慢過記者,那他就慘了,很可能他在鏡頭裏是個歪嘴或者斜眼,要不鏡頭晃一下就過去了,像飛過一隻蚊子。
吳媚在鏡頭裏看人是無所顧忌的,往常拍這種鏡頭時,她遇到帥哥,會多看幾眼,反正人家心裏是黑的。她心裏盤算著,這人是誰?哪裏的?婚否?這其實也叫偷窺。男記者們早就公開了偷窺行為,他們貧嘴,說記者是性騷亂的正規軍,不是偷偷地看別人,就是打聽別人的隱私。片子到了編輯手裏,他也會留一兩張漂亮的麵孔用來活躍畫麵,如果沒拍到漂亮的臉,編輯會罵記者沒品位,把攝像機當望遠鏡,哪裏是記者,簡直就是個炸碉堡的。
吳媚在領導開金口之前,幾乎一直在拍,其實是在找,一排排找,目標是那些穿警服的人。她越是拍得多,領導越是講得有勁,群眾也在鏡頭前興奮著,整個會議就是為著這台攝像機開的。這次大會吳媚沒有發現目標。
吳媚並不氣餒,她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把那張截圖給政治部李主任認一認,就問一下他是誰。但是走到李主任麵前她又不敢了,大剩女一個,弄不好就成男女關係了。敗類在吳媚的錢包裏一睡就是兩個多月,她還沒有打聽到破案的消息。
吳媚已成了臥底公安局的正宗間諜。她借著采訪拍攝的機會,拍了大量資料,她偷偷地轉錄到自己的電腦裏,晚上一點點地對照敗類的照片尋找,她甚至還借了台裏的攝像機,架在陽台上幾天幾夜,菜市場依然,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顯然,這也是他的一場噩夢。
這一天,吳媚參加公安局的優秀人民警察表彰大會。剛到會場,台裏通知她拍幾個鏡頭,就趕下一個市委常委擴大會。記者趕會的情況非常多,這個會沒結束,那個會就開場了。記者們都把領導講話稿一揣,現場錄一下,就算完事。有時候不得不為了記者的鏡頭,改變會議議程,領導自願提前講話。這指的是不很重要的會,會議主辦方也沒有什麼來頭的,就隻能享受這個待遇。這個是閑話。
吳媚進會場二話不說,拿著機子就開始尋找,把警察的臉一張張地過濾,看著有些像的,她還會拿出錢包對照一下。領導開始念講稿了,這不用記錄,講稿會送給吳媚一份。吳媚要趕下一個會,鏡頭掃得很快。這時,她突然聽見台上的領導講話說,湧現了一批身先士卒無私奉獻機智勇敢的人民警察。比如,市局刑警大隊刑警於榮光,在母親被害後,堅守崗位,含悲忍痛,破獲了特大販毒案……
吳媚像被電擊了一下,迅速將鏡頭對準了台下坐著的英雄模範們,是誰?誰的母親遇害?誰是於榮光?她把鏡頭一個個地對準他們的臉,她拚命地回憶著,在殯儀館看到的那張捧著母親骨灰盒的消瘦的臉。她重新掃視了一遍,她覺得就是他——年輕、英俊、消瘦,滿含悲傷。
吳媚定格了。常委會她遲到了。她沒有找到敗類,卻找到了英雄的兒子。
4
吳媚一夜無眠,她作了一個詳細的采訪提綱。她要在“警壇風雲”欄目裏,給英雄的兒子於榮光作一個專訪。這之前,她也問過自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為了良心的歉疚?還是為了給英雄母親一點點補償?如果是補償,這夠嗎?她得出一個結論,終其所然,她就是想讓自己的心靈輕鬆點,她是自私的,除此之外,她還有什麼辦法?還有什麼夠與不夠?
專訪是在刑警隊長的辦公室裏拍的,燈光特亮,隊長說,這不好吧,這是審犯人用的。吳媚笑說,挺好,就要這樣的效果,凡事都不能聯想。
坐到於榮光麵前時,吳媚不敢與他對視。她站起來,借著調鏡頭,從鏡頭裏細細地看了他許久。這位二十三歲的小夥子畢業於警官大學,據說憑著一手好槍法,被公安局錄用了。鏡頭裏的於榮光有點靦腆,他瘦長的臉與英雄母親相去甚遠。於榮光有點發覺,低下頭說,吳記者,我真的不值得上電視,我是一個刑警,母親遇害,我都不能破案,我還能算個警察嗎?
吳媚小心翼翼地想回避這個問題,但是於榮光第一句話就提出來了。吳媚說,這是公安局政治部安排的,你確實破了大案,能破案的就是好警察。於榮光低著頭,警察就要服從。你想問什麼,我告訴你。他平靜地說,我把破案的經過講給你聽吧。吳媚說,好的,我還需要鏡頭,你隻管說,不要看我。我錄音也好,拍攝也好,你不要管。於榮光點點頭,尖尖的喉結從衣領處裸露出來,像一個鐵製的小三角架。
吳媚打開采訪本,他說,她錄音。吳媚的心根本不在破案過程中,她想知道的是他母親的生活,她有什麼樣的背景,為什麼她會奮不顧身地衝上去擋住砍向警察的刀。其實,當吳媚確定英雄的母親有一個警察兒子時,她已經基本上明白了母親見義勇為的原因,那是因為母愛。這位英雄母親用生命愛著兒子,一定在一刹那間,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是母愛讓她產生了錯覺,她以為躲在狗洞裏的人是她的兒子……
這種推測吳媚想過很多次,每想一次都更加自責,她把英雄的境界想得太低了,胸懷想得太小了。這不是記者的思維。除非她親耳聽到,她才能相信。因為她是記者,要永遠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她今天是用自己的耳朵給自己的猜測求證來的。記者就是喜歡刨根問底,這是好習慣。
破案經過講完了。於榮光說,就是這些了,我可以走了吧?吳媚說,這隻是一個方麵,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方麵,我在政法委書記講話稿裏看到,你母親遇害了是嗎?我這樣問太沒禮貌,對不起啊!吳媚低下了頭,她更加不敢正視他的眼睛,非常虛偽地說,講講,這個……事吧。
於榮光有點為難,過了好半天才說,我媽媽是一個雨天遇害的。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出凶手,如果此生找不到他,我誓不罷休。
於榮光目光鎮定,盯著攝像機說,吳記者,可不可以多錄一段話。吳媚問,什麼?於榮光對著鏡頭坦然說,如果有人目擊了現場,請告訴我,我保證您的生命安全,這也是一個公民應盡的職責。吳媚有點傻眼地望著他,於榮光說,我說完了。他站起來要走,吳媚叫住他,說,節目沒錄完呢,這才十多分鍾的材料,我需要至少三十分鍾。
於榮光又坐了下來。再說什麼呢?他問。吳媚說,講講你的家吧,你媽媽,爸爸,觀眾一定非常想知道,你如何戰勝失去親人的痛苦,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麵對……仇恨,將仇恨化為動力?吳媚一口氣說出來,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小人。
於榮光說,吳記者,我真的沒臉說出來。吳媚說,說出來,你會好受些。吳媚感到這句話是給自己說的。於榮光說,吳記者,我沒有把仇恨轉化為動力,可以這麼說,我仇恨犯罪,但不仇恨罪犯。他犯下的是國法,不論他殺死了誰,都是一樣的犯罪,我心裏隻有一個警察的職責。吳媚笑笑說,你的境界很高,真不愧為模範,我被你感動了。於榮光覺不出吳媚的虛偽,說,我家的事很複雜。吳媚說,你別擔心,現在錄的都是素材,節目做好後,我會先請你看看,征求你的意見,你不必有什麼顧慮,都說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