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花朵(胡雪梅)(2 / 3)

吳媚調好了鏡頭。於榮光對著鏡頭說,我不是媽媽親生的兒子,她是在我九歲那年改嫁到我家的。說實話,我一度很討厭她,她脾氣非常不好,患有輕微的神經病,發病時有暴力行為。

吳媚緊鎖雙眉,這她倒沒想到,幾乎一下子推翻了她先前的推測。她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也許是一個更精彩的悲歡離合的故事。

於榮光說,她生過一個兒子,可能和我差不多大,沒養活。到我們家後,她經常打我,罵我,罵我為什麼不死,他的兒子死了。後來,我發現,她大腦清醒時對我特別好,可以說非常愛我,誰要動我一根指頭,她就會找上門去拚命。我高考時,她害怕自己太緊張犯病影響我考試,搬到精神病院住了半年。那半年裏,她天天給我寫信,鼓勵我。我上大學那一天,她哭了一夜,舍不得我。有次我在大學住院了,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趕到醫院照顧我。我感覺那就是母愛。她走的時候,我非常害怕,害怕她在回去的路上犯病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於榮光流淚了。吳媚迅速給他做了一個特寫。他哭,她依然裝得很平靜。她感覺自己非常可恥。他哭,她就等。等他平靜下來,吳媚問,假如,我說的是假如,你媽媽那天晚上正好遇到凶手追殺一位警察,你認為你媽媽會撲上去用身體攔住凶手的刀嗎?

於榮光說,這事輪不著我媽媽撲上去擋刀,因為沒有這樣的警察,在危急時候讓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救他,並且她救不了他。

吳媚緊追不舍,很殘忍地問,假如呢?你媽媽會嗎?我說的是……假如。

於榮光確定說,她會。

吳媚呼出一口氣,她終於親耳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是對的。她問,如果事實就是這樣,你會怎樣對待那個警察?你會……會恨嗎?

於榮光鼓出兩隻眼睛,毫不猶豫地說,恨,如果他是一名警察,我一槍打死他。

吳媚一愣,連忙給自己解圍,當然,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我說的是……假如。

於榮光說,吳記者,你不要考驗我養母對我的愛,我毫不懷疑。再說,也沒有這樣的警察。吳媚笑笑,說,是啊!於榮光接著說,我媽媽遇害後的一個月,我父親也病倒了,他現在半身不遂,不能講話了,但父親講的最後一句話,我永生不忘,他說,她是繼母,你一定要給她破案,一定要為她伸張正義,不能落下個不仁不孝之名,這樣的人不配做警察。

吳媚臉上現出幾絲尷尬。於榮光繼續說,母親遇害,我的壓力非常大,案子破不了,人家說我,沒把繼母的命當數。破不了案,我就是個不仁不孝的人,我不配做警察……

於榮光說著便嗚嗚地哭了。吳媚給他遞紙巾。

節目錄製了兩個多小時。結束時,吳媚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於榮光,報警的人應該就是目擊者呀!於榮光說,是手機報的警,我查了號,是鳳凰區那邊一個體戶賣出去的號,這些人賣號都不要身份證,我沒法找到他。現在號已停機了。吳媚再次恍然大悟,說,噢,這樣啊,真是太不幸了。於榮光說,吳記者,我一定會破案,抓到凶手時,我請你吃飯。

吳媚笑著應允,把攝像機收好,公安局派車送她回台裏。一路上吳媚一句話都沒說,凶手也好,貪生怕死的警察也好,都在她的電腦裏,隻要她拿出來就真相大白。她心情非常沉重,人命關天,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吳媚決定回台裏,她要找台長。

5

吳媚把U盤帶好了,現在她決定把這事交給組織處理。

此時正是中午休息時間,記者部的長椅子上睡著外出采訪喝多了酒的記者,沒事的三個一堆打著鬥地主。吳媚從同行中間穿過去,暗自抱怨,那天如果多去一個記者錄像,兩個人就沒有秘密可言了,現在是她一個人,身單力薄。

台長正在看文件,吳媚自顧坐在他對麵,說,台長,我跟你談一下。

台長一定對手下的人很了解,兩隻眼珠越過鏡片穿出兩道混沌的目光,說,是不是看見什麼不平事了?想給人家曝光了?吳媚截住台長的話,說,你養的記者都不敢說真話。台長說,誰說的,難道我們的記者天天外出采訪講的都是假話嗎?吳媚說,我就不敢說真話。台長說,昨天我到宣傳部開了會,還是老樣子,關於輿論監督的,可以看到,可以聽到,但是,話是不能亂講的,要遵守紀律。

吳媚舉起手裏的U盤,我有個曝光材料,偷拍的。台長問,誰的?吳媚答,警察。台長兩手一擺,不談!不談!小吳啊,馬上開兩會了,穩定壓倒一切。把你的曝光材料都刪掉,電視台給你們攝像機是用來工作的,不是拿來偷拍的。曝光,如果是你的個人行為,我個人是支持的。可是電視台是一個集體,機器是台裏的,你是台裏編製內記者,台裏沒讓你這樣做,誰都擔不起後果。你太年輕,不懂得,有時候曝光就是政治鬥爭的手段,是一場陰謀。比如,我們前任市委書記是副省長的最好人選,臨到提拔時,就有記者把市裏的成人自考作弊曝了光,副省長就水了,這事全市人民都知道的!

吳媚被台長教訓著,她不敢反駁,也不想放棄,眼睛瞪得像聖女果,盯著台長,台長,你都沒問我是什麼事?台長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能知道。吳媚急了,媒體總得有一點正義感吧?

台長說,誰說不要了?你知道的,記者要為人民的利益著想,多進行正麵報道,積極引導人民群眾的思想。如果你抓住了拖欠農民工工資的老板,不管他多有錢,我們曝光。壞人壞事都是社會的陰暗麵,是少數的。記者要跟著大方向走,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堅決不說。吳記者,你是沒有政治鬥爭的經驗。有些人注定是要作出點犧牲的。

吳媚傻了眼,說,台長,如果不說出真相,我的良心受不了。台長說,你說出來,電視台受不了。人家“警壇風雲”一年給台裏幾十萬,他們給我們發工資呢。吳媚說,不說出真相,凶手就會逍遙法外。台長說,破案是人家公安局的事,與我們無關,破了大案我們就報,沒破案我們就不報,我們管新聞,不管破案……

吳媚被批了一頓回來,記者們又準備外出了。吳媚坐在辦公桌前發愣,編輯室打來電話,於榮光的專訪需要一點背景資料,叫她給於榮光補拍一個鏡頭,要求煽情一點的。主任想了想說,叫他去給媽媽的墓地送花吧。

吳媚情緒低落,但事情還得做。新聞製作是個流水作業,記者做出的是第一道工序,她停下來,後麵的都得等。這不是一個人的事。吳媚咬著牙,打了電話,通知了於榮光補拍鏡頭。於榮光所在的刑警大隊非常配合,人、車、道具都到齊了。一車人直奔公墓。

公墓離市區較遠,已是深秋,落葉滿地,人踩著樹葉兒窸窣作響。於榮光帶著吳媚停在一座新立的墓碑前,墓前的菊花鮮豔金黃。於榮光說,昨天我來了。吳媚問,案子有線索了嗎?於榮光說,沒有。吳媚問,那一下步,你要怎麼辦?於榮光對著墓碑說,我給養母發過誓,如果我破不了案,就像我父親說的,我不配做警察,所以,我一定要破案,抓住凶手。

吳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隨身攜帶的包,那裏麵裝著U盤,她的心一陣隱痛,不敢接話。她把墓碑前的鮮花拾起來,說,我要拍個你獻花的鏡頭。於榮光說,那個太假了。每次我來看媽媽,就坐在她身邊,什麼都沒有想,陪著她,像活著時那樣。你就拍這個吧,我不想在我媽麵前作秀。

吳媚舉起攝像機,說,那也行,你就當我不在,你想怎麼就怎麼,隻能在墓前這一塊地方活動。於榮光說,好。

吳媚舉著攝像機,先掃了一下墓碑,她把鏡頭停在墓碑上的烤瓷照片上。是她,英雄。

這是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時候還沒有彩色照片,看得出來臉上的紅顏色都是塗上去的,她眼睛純淨柔和,似兩汪清泉。吳媚在鏡頭裏與她對望,她微笑著,少女的微笑,純粹的微笑。吳媚突然想哭。

於榮光坐在墓碑前,雙手撫著母親的墓碑,那隻手輕柔地撫摸著,像撫著母親蒼白的發,瘦削的肩。吳媚錄下這個鏡頭時,眼睛裏已一片矇矓,她知道自己流淚了。

於榮光說,拍完了吧?我們回吧!一抬眼看見吳媚的眼睛是紅的,說,吳記者,謝謝你。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為她流過淚,我父親聽說這事,還沒來得及哭一聲就倒了。

吳媚擦擦眼睛,又笑了,說,我見不得別人的生離死別,特別容易動感情。

一行人下了山,夕陽已至,墓地橫秋,甚是淒涼。吳媚回頭望了幾眼,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根本找不到哪個是英雄。人算什麼,不如一粒石頭,一棵小草的生命長久,何必在乎自己來時的樣子,去時的聲名?

吳媚這樣勸自己。

6

電視台一切照舊。於榮光的專訪播出了。沒一會兒,吳媚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公安局政治部李主任打來的,說,片子拍得太好了,我們在辦公室看的,好多人都流淚了。吳媚說,那是於榮光的事跡感人。還有一個電話是台長打來的,他說,吳記者啊,片子把握得很好,市裏領導都表揚了,說這個記者真有水平,問你叫什麼名字,我都告訴他了。這次記者節十佳記者評選,黨委一致通過,你已經當選了。吳媚覺得這個消息很唐突,盡管她盼這個榮譽盼了五年,可是現在她根本不想要,她說,我沒做什麼,這個榮譽還是給別人吧。台長說,沒有誰比你更有資格,我知道你心裏有壓力。記者是看見光明最多的人,也是看到黑暗最多的人,記者就是能夠頂住壓力的人,能夠受委屈的人。吳媚,你是一個合格的記者……

電視台對記者節的表彰是很重視的,自己的節日嘛,自然免不了慶賀一番,相當於自己賺錢買花戴。這一天要召集全市各行各業的記者們開一個晚會,包括土記者們,都來參加。當然,這個表彰會,市委書記和市長是一定要來出席的,因為記者寫的話代表著他們的意思。

吳媚是第一次走上台裏的直播節目現場。偌大的舞台,炫目的燈光,衣著華麗的主持人,黑壓壓的觀眾台……雖然在台裏工作,可是吳媚一直工作在後台,拍了無數片子,鏡頭全是別人。第一次在刺目的燈光下走到眾人麵前,第一次自己麵對鏡頭,她確實有點緊張。上台前,導播已經安排好了,每個人都有一個簡短的發言,說說獲獎心得,限時兩分鍾。吳媚也準備了講稿,背了幾天幾夜。

主持人開始報出十佳記者的名字,吳媚是第七個上場的。她穿的衣服是新買的,玫瑰紅的短裝配緊致的牛仔褲,脖子上係著一條白色的真絲巾。頭發是最有名的設計師打理的,臉上的妝容是台裏最好的化妝師親自畫的,說她閃亮登場,毫不誇張。掌聲陣陣,音樂聲聲,吳媚揮了揮手,在台上擺出了自己最漂亮的站姿。等記者們發表了講話後,領導們就會上台給他們頒獎,是獎金和證書。

記者一個個地講著獲獎感言,吳媚一直暗暗地背著自己的講稿。燈光變成了一束,誰講話,這一束燈光便聚集在誰身上,真格的是眾星捧月。這一刻整個演播大廳隻有這一束光,一點燦爛,吳媚將籠罩在燦爛裏,這束光就是榮譽。

終於輪到吳媚了。主持人說,吳媚記者,五年來你一直奮戰在新聞前線,作為一個女記者,要如何擔當起社會責任和義務?

話筒遞到吳媚的嘴邊,燈光集束在她一人身上,攝像機對準她,黑壓壓的觀眾目光像一團火,炙烤著她,就等著她開口了。吳媚對著話筒,大腦裏瞬時一片空白,她想了好久,跳進大腦的竟是那個錄像帶,那片密密麻麻的墓地,那看不到英雄的悲壯。她是個稱職的記者嗎?她擔當了什麼責任?什麼義務?她憑什麼站在這裏?就因為她沒有說出真相嗎?在那束燈光照耀下,她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是斜著的,渺小的,輕盈的。她想到人的生命,聲名,良心,正義,還有非正義。低下頭,她的腳下是一個光圈,那是一個套子,她活在套子裏。她哭了,先是哽咽,再是流淚。她知道此情此景,不能悲傷,她想壓住哭,可是哭卻像配套在哪個功能強大的壓力泵上了,越壓越要爆發,由不得她而放聲大哭起來。

導播在台邊給主持人打手勢,主持人拿開話筒小聲說,吳媚,這是直播,會弄花妝的,隨便說幾句算了。吳媚的壓力泵壓得淚水撲撲地冒。台下的觀眾開始鼓掌,潮水般的掌聲淹沒了會場。吳媚覺得自己成了潮水中那個泅渡的人,她遊不到河對岸,她就要沉沒了。主持人趁機小聲說,你跟著我說,擔起社會責任和義務靠的是記者的良心和正義感,為推動社會進步講真話,女記者當仁不讓。

吳媚的淚水洪澇似的泛濫,她怎麼使勁都關不上閘門,壓力泵算是徹底壞掉了。她說不出口,演播大廳裏繼續回蕩著她的抽泣,像冷颼颼地刮著三級北風。導播示意主持人放棄,主持人笑著說,吳媚記者太激動了,她想說的話都在她製作的新聞裏,我們再一次用掌聲祝賀她。

燈光移走了。這一刻的輝煌到此結束。吳媚回到昏暗裏,她變回了她自己。站在台上,她正麵對著眼前的橫幅,鐵肩擔道義,五個大字像五道閃電,挖得她眼睛生痛。她屏住呼吸,對著自己說,吳媚,你顛覆了公平與正義,你沒有資格站在這裏,你是個膽小如鼠,貪生怕死的人,跟那個貪生怕死的警察一樣!不就是一個飯碗嗎?不就是一條命嗎?記者敢拿真話去換自己的命才叫記者。她記不得後來台上又進行了什麼活動,有人往她手裏塞了證書和獎金,有人往她懷裏塞了鮮花。她木然地把這些抱在懷裏,台下又響起了潮水樣的掌聲,這掌聲經久不息,漫過她的頭頂,她麵對的是觀眾,是群眾,是人。她要說出來,為了這掌聲,他們的掌聲。

7

吳媚對曝光這個錄像帶作了充分的準備,從各個方麵都要想周全,不讓他有狡辯和翻身的機會,要捉個死。科學技術可以合成錄像帶,也就是說,這個帶子不被人認可時,她就可能被鑒定為假的合成帶,隻有吳媚一個人目擊現場,如果凶手不能抓獲,或者慌亂之中他沒看清楚,就沒有人證實她是真實的。吳媚決定首先要調查他的背景,查清他那個雨天的一切行為,以證實他確實在那個時間經過了那個路段。

吳媚把他的照片從錢包裏拿出來,借采訪之機問了政治部李主任,你認識他嗎?李主任說,不認識。那麼多警察,我哪裏個個都認識?我隻認得兩種警察,一種是優秀的警察,一種是犯錯的警察。你找他幹什麼?要相親的男朋友?吳媚說,他是個壞警察。李主任說,嘻,那一定是你男朋友了。我真的不認識他,說明他不好也不壞。你去管理科查查他的警號。

吳媚把他從電腦裏調了出來,東城三區派出所民警,三十七歲,他叫劉秋生。

調查民警劉秋生的行動是悄悄進行的。吳媚甚至買了一本私家偵探的書,想找一些好學能用的方法,她又突擊補讀了幾本偵探學,發現幾乎所有的偵探們首先使用跟蹤。吳媚就現學現用了這一招。

電視台離東城三區派出所有點遠,離吳媚住的野生菜市場就更遠了。吳媚想不通,離得這麼遠,劉秋生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麼?吳媚去周圍轉了幾轉,盡管這一帶她打小就熟悉,但還是像偵察員一樣偵察了一番。劉秋生可能經過的地方有一排商鋪,賣內衣的;一個快餐廳,吃肯德基的;一所中醫院,煎藥的;七八個咖啡廳,喝酒的;再往前,是一所學校的治安室,偶爾有警察在此活動;還有幾個小公司,一個幼兒園,一所小學,一條通到高速公路的快車道,還有城際列車的中轉站,還有一個地下商場,還有數不清的人頭。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到底不專業,吳媚的頭緒馬上亂了。總之,事發後,他再也沒有來過,他一定改別的道了,按常規的講法,叫銷聲匿跡。

吳媚一定要抓住他,決心非常大。她對台裏說她想做個社會新聞,不能按時簽到。記者部主任說,做社會新聞太辛苦,辛苦事讓男同誌上,如果你想要點時間談點別的,我給你時間。吳媚說,我談了一個男朋友。主任嗬嗬一笑,那可以。

吳媚要來了時間,她太大齡了,幾次相親會都因為采訪錯過了,隻要她提出來請假,是可以不扣工資的。吳媚借了電台記者用的小型錄音機,借了台裏的小型DV機。下樓時,她遇到了台長,台長笑眯眯地問,吳記者,采訪去呀?吳媚說,曝光去!台長說,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你們嚇死的。嗬嗬,你知道的。

吳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劉秋生的個人背景。她要不動聲色地弄清楚。既不讓任何人懷疑,也不能驚動了劉秋生,這叫不打草驚蛇。吳媚的記者身份給她的調查工作帶來了便利,也使她的調查容易風生水起。如果問一個認識他的人,好事都是熱心快腸的,人家會說,你要采訪他吧,我幫你聯係。記者堂而皇之地采訪哪有壞事呢!出頭露麵的機會是每個人都向往的,有的人露在麵上,有的人藏在心裏。對平凡人來說,被記者采訪是無上光榮的事。

吳媚找個借口去了東城三區派出所,從走進大門開始,吳媚就開始左顧右盼,很不專業。所長長得虎頭虎臉,很威風的樣子,說,所裏的民警都出去了,今天參加市局的抓盜行動,隻剩下一個戶籍警,吳記者,你要了解什麼情況?其實,我們這兒沒什麼好采訪的。所長很警惕。吳媚的眼睛掃視了辦公桌,看看有沒有照片之類壓在玻璃板下,沒有。吳媚說,不采訪,我就是進來喝口水。所長果斷地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一位婦女扛著一箱綠茶進來了。所長說,吳記者,喝口水,喝綠茶對身體好,都喝了吧。吳媚說,我哪裏喝得了這麼多?心想,這所長心裏蠻有數,不管好事壞事,對記者嘛,先哄著再說。所長說,記者辛苦得很,宣傳我們公安幹警的事跡,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小心意,確實算不上什麼,要是你不喜歡喝,我給你換酸奶。

吳媚說沒事,要走,所長便扛著綠茶跟了出來。吳媚說不要,所長堅持一定要送,說政治部開會時說過多次了,我們的工作要靠新聞媒體支持……後來,所長親自開著車,把吳媚送了回來。吳媚一屁股坐在綠茶箱上,還想曝光呢,到處都是糖衣炮彈。

吳媚的調查沒有大的進展。在外采訪吃飯時,裝作無事,問過幾個人,人家都不清楚。吳媚也不敢多追問,怕引起別人誤會,以為她耐不住寂寞,偷偷摸摸地在外搞過一夜情,或者婚外情,這樣傳出去,她的婚姻大事就完蛋了。

這一天,吳媚去聾啞學校采訪,記者部主任突然來電話問她在哪裏?吳媚猜,主任這時候找她肯定是有突發事件,告訴自己的方位在解放大橋附近。主任便狂喊,快到橋下去,觀眾報料發生了一起車禍,現在警察還沒有到,快,快,快,拍個最原生態的事故場麵,血腥一點,記得要血腥一點的,受傷的鏡頭要錄到呻吟聲……

聽說交警還沒有來,說明這是最原生態的場麵,吳媚的精神立馬來了,她忽地站起來,來不及和被采訪人說明原因,從聾啞學校一路衝出來,往解放大橋下跑去。她所在的地方確實是離事發地最近的,記者就是要能遇到這樣的新聞才過癮。

百姓們擅長圍觀,哪裏有事哪裏就有一群人圍著,吳媚見過的所有突發事件都是這樣的。她扛著攝像機,擠過人群時,口裏含混著說,記者!記者!百姓們就主動地騰出一條道,跟救命的醫生趕到現場時享受同樣的待遇。

此時,吳媚叫著記者衝進人群,隻見一個老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烏青,一個男人跪在他身邊,雙手按在老人胸前,按兩下,口對著口做著人工呼吸。老人的嘴裏流出涎水,順著嘴角流,男人好像沒有看到,不管不顧。黃金三分鍾。吳媚立即想到這個詞語,她是在一次采訪時看到的,是一中學開展的生命急救行動。她看看四周,並沒有撞車的行跡,隻是有一輛自行車扔在一邊。吳媚舉起攝像機,拍,把那個最髒的嘔吐物作了特寫,把嘴對嘴的人工呼吸作了特寫,她心裏已經湧出了標題——有一種親吻叫拯救。

一會兒,一個交警衝了進來,說了一句,媽的,哪個報錯了警,要報120。

吳媚心裏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肯定是這樣的,老人打這兒經過,突發什麼病,暈倒了,一個路過的男人立刻對他實施了搶救。路人以為交通事故報了119,其實該報120。吳媚心下一盤算,好的,好的,可以作兩條新聞,一條報事故,消息,發“新聞快報”;一條告訴市民如何報警,發“生活之友”,這個月的獎金又多了一百塊。

吳媚把鏡頭對準正不依不饒地做著人工呼吸的男人,這是個活雷鋒,要給個特寫。她把鏡頭定格了。這時,她突然發現這個人有點麵熟,是那種好像天天看見他,見了麵又想不起他是誰的那種熟人。吳媚在鏡頭裏想了一分鍾,可能更長,這個時間裏醫院的救護車趕到了。擔架、氧氣瓶眨眼之間就弄好了。老人被抬上了救護車,吳媚拍完了,她還沒放下攝像機,她在鏡頭裏看他,是誰呀?這麼麵熟!

醫護人員簡單地問了幾句話,是那男人答的,意思是他不認識他,路過的,做了幾分鍾人工呼吸。交警說,算了一下時間,大約三分鍾。醫生要他上車,說他比較了解情況。救護車要開走了,醫生才看見了吳媚,招手叫她上車,這可是生死時速的搶救,醫生太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平常醫院做個廣告得幾千塊才幾秒鍾,這可是完全免費的。

吳媚被邀上了車,與男人麵對著麵,她突然想起來——是他!是他!她放下機器,從包裏拿出錢包,對照了一下,敗類!敗類!果真是敗類劉秋生,他穿著便服。

吳媚的臉全變了,拉得長長的,陰陰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這個時候挺身而出了,做活雷鋒的時候就出現了,貪生怕死的敗類。吳媚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要打他一個耳光,響亮的耳光!

救護車嗚嗚地跑,行人紛紛避讓,被搶救的老人不斷地吐出汙穢物。護士說太顛簸了,那敗類劉秋生就把老人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裏,好像一個父親抱著病中的嬰孩。吳媚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個雨夜他鑽進狗洞的情景,兩幅畫麵不斷地切換著,這是他的兩麵人生。做人怎麼能這樣虛偽,這樣無恥?吳媚再也忍不住了,憤怒化作一股氣力,揮起一掌,旋風般地橫切在他臉上,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像北方農民甩了一個馬鞭,正氣浩然。

眾人愕然。劉秋生愣了,你?

吳媚眼睛瞪成了銅鈴,眼球燃著兩把熊熊大火,恨不得點著劉秋生的衣服。兩人相對幾秒鍾,吳媚才回答道:我!

劉秋生不問,不解釋,也騰不出手來,他將老人緊緊地抱在懷裏,仿佛尋求著保護似的。果然如吳媚所想,他心裏明白。吳媚說,我是電視台記者吳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是想報複我,你就來。

劉秋生眼裏沒有任何表示,不驚訝,也不悲傷,說,對不起!

吳媚說,呸!我要是你就跳江自殺。

醫生和護士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神情都怪怪的。吳媚說,這是我與他的私事,跟你們無關。

她說的是私事,劉秋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仿佛前世結仇,兩人心照不宣。

救護車駛進醫院,已全部準備好了,迅速把老人抬進急救室。這一刻,老人有點蘇醒,他緊緊地抓著劉秋生不撒手,親人似的不舍與膽怯,劉秋生隨老人進了搶救室。為了整個事件的完整性,吳媚咬著牙拍了這個人性化的鏡頭。

等眾人湧進去,吳媚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頓時沒了力氣。她終於打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她覺得解恨,有替人報仇雪恨的快意。好記者追求的是維護公平伸張正義的快樂,她感覺自己的良心正在快樂地歌唱。

急診部主任聽說吳媚來了,提著礦泉水趕來,見吳媚坐在地上,趕緊扶起來,吳記者,嚇壞了吧?吳媚說,哪裏,比這血腥的場麵也見過。主任說,是的是的,記者都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他請吳媚中午就在醫院吃個便飯。哪裏有想免費作宣傳請記者吃便飯的呢?所謂便飯,就是便於開展工作的飯。主任沒見到吳媚打活雷鋒的一幕,熱情地說,哎,那個救人的活雷鋒呢?他還要給病人交一點醫藥費呀!家屬還沒找到呢,他好事可要做到底呀!

吳媚憤憤地說,不要他管。正說時,劉秋生從另一扇門裏出來了,他拿著被吐髒的衣服,主任趕緊追出來,叫著好人好人!劉秋生回了頭,看來他聽別人叫好人聽習慣了,不用猜就知道是叫他的。主任拍了一把油亮的大腦門,大聲說,原來又是劉警官啊!劉警官你真是個大好人啊!他回頭對吳媚說,吳記者,這是劉警官救回的第六個人了,劉警官,你總是為人民做好事,從沒宣傳過,這次正好記者遇到了,真要好好表揚,前些時下大雨……

劉秋生停住腳,截住主任的話頭,熟練地拿出警官證,說,押這。劉秋生轉身時和吳媚的目光再次相遇。吳媚盯著警官證,橫眉冷對,拿出警官證抵押,算什麼?那是國家的,有本事就拿出你的命來!

目光的交鋒,吳媚始終占著上風,她逼得劉秋生無法對視。劉秋生一定明白吳媚眼裏的意思,那是國家的,憑什麼拿國家的東西擔保?劉秋生遲疑了一下,從包裏拿出兩張五十元,遞給了主任,說,我先走了。主任拿著錢跟上去,劉警官,哪能讓你出錢呢?劉秋生甩開主任的手大步走了。主任對吳記者說,劉警官每個月要給女兒輸兩次血,他的錢,我們可不能拿!

護士接過錢,說,我們馬上把錢給她愛人送去,聽說她女兒白血病又加重了。

女兒?白血病?輸血?吳媚呆住了。

事情突然發生了九十度的大轉彎,吳媚蒙了。問,那她的……女兒呢?

護士說,在十二樓,白血病區,叫劉朵朵。如果不是父親的血,女兒早就死了,他真是個偉大的父親。

吳媚覺得血衝上了頭頂,她差點倒了。難道他鑽進狗洞,是為了留住自己的鮮血,救女兒的命?是否他剛剛給女兒輸了血,他已經沒有氣力與犯罪分子鬥爭了?可是,他是一名人民警察呀,難道他的鮮血隻屬於她的女兒嗎?隻能為她的女兒而流嗎?輸血,這樣就可以鑽進狗洞了嗎?這樣就可以原諒了嗎?吳媚問自己。她的大腦一時亂成一團麻。

這頓飯,吳媚吃得很難受,常常覺得淚水湧到喉頭,堵得她說不出話,也咽不下飯。主任一個勁地讓她吃,喝,不吃好喝好稿子就寫不好似的。吃完飯主任叫來救護車送她回台裏,吳媚推說有事,提著小DV獨自走了。

這就是野生菜市場背麵的中醫院。吳媚穿過醫院的花間小道,幾個老年病人坐著輪椅曬太陽,穿過一個石雕天使身邊,就進了中醫院的住院部。她斷定小朵朵就住在這裏麵。原來,劉秋生每天準時出現在野生菜市場,是為了抄近路繞到中醫院。難怪他像太陽一樣準時。

即使聽到眾口一詞,吳媚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再證實一下,是不是有個劉朵朵。這就是記者,她隻相信自己。

她悄悄地上了電梯,中午時分,醫院的人很少,何況中醫院本來生意就不好,吳媚悄悄來到十二樓。

腫瘤科,被人稱為死亡地帶,悲傷也是新聞的重要組成部分,醫生護士們是與死神打交道的人,這裏原本就是出產新聞的地方。吳媚多次來過。不過這一次,她是來暗訪的。

病房裏靜悄悄的,病人很少,所以吳媚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小朵朵的病房。她從門外往裏看,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坐在床上,臉色蒼白,似乎軟弱無骨,床沿上趴著一個女人,想必就是劉秋生的愛人了。吳媚沒多想,推開了門,朵朵說,阿姨,找錯門了。聲音細嫩如絲,恨不得風都能吹斷。吳媚說,看個病人,他不在,坐這裏等等。女人很瘦,抬頭淡淡一笑,應允。吳媚坐下來。朵朵低下頭數著一堆紅豆。數這個幹什麼?吳媚問。朵朵說,我數了三萬七千顆了。爸爸說,再數十萬顆,病就好了,就去上學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女孩子患白血病,她靠輸血活著。吳媚的心有點疼,站起身,說,我走了。朵朵,你的病一定會好的。朵朵說,你怎麼知道我叫朵朵呀?吳媚說,這樓裏的人都知道呀,因為朵朵是個堅強的孩子呀!

話音落下時,吳媚都想流淚了。如花的生命,沒有鮮血的滋養轉瞬便會凋落,所以父親背叛了他的責任、道義、良心,甚至是國家,人民,他把自己的鮮血自私地留給自己的女兒。吳媚黯然走到電梯口,父親的做法有錯嗎?別人的命,女兒的命,都是生命,同樣寶貴。英雄,女兒,鮮血,道義,責任,她無法給它們定義。吳媚找不到確切的答案,她急切地等待電梯上來,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她的心好疼,朵朵那渴望活著的生命正一點點喚起她心底的溫柔,甚至就是母性,這些東西正一點點吞噬著她作為記者要追求的公平與正義。

電梯來了,吳媚鑽進電梯,眼淚便止不住落下來。她覺得自己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說不上是什麼,總之就是想放聲大哭。

出了醫院,台裏通知吳媚回去,要看今天錄的突發新聞,說今天沒發生什麼大事,就靠你的那一條消息撐門麵了。吳媚擦了眼淚說,好的,我馬上就回。

吳媚抱著機器擠上了公共汽車,她想晚一點回台裏,因為這裏麵錄的活雷鋒,其實是個貪生怕死的警察。她心裏一直鬥爭著,這條消息一播出來,劉秋生立即就成了人民的好警察。可是,吳媚親眼見到,他不是,他為了女兒背叛了警察的道義,難道要為這個貪生怕死的警察唱讚歌嗎?這是欺騙觀眾,也是欺騙良心。

公共汽車到站了,吳媚又從起點坐到了終點,台裏的電話一直在催,吳媚決定先去找找劉秋生,他必須給吳媚一個說法,她才能把帶子交回去。

吳媚來到東城三區派出所,所裏的人都出去抓賭了,說話很方便。劉秋生正在辦公室寫著什麼,吳媚徑直進去,劉秋生站起來,吳媚說,你得給我一個說法。劉秋生說,今天的事請不要播出來,我不是好警察。其他的,我說不出口。吳媚說,其他的就是你女兒的病情,我都知道了。那你還要我說什麼?劉秋生說,我不能挺身而出,因為我的鮮血要留給我的女兒,沒有我的鮮血,她就會死。當然,他囁嚅著說,我的說法很可恥。

吳媚的淚水不可抑製地流出來,你真的很可恥,你不是你女兒的警察,你是人民的警察,你不隻屬於你的女兒,你還屬於為你死去的婦女。劉秋生說,是的,我很可恥。如果我女兒知道這一切,她也會認為我是可恥的,她寧願自己死,也不要我成怕死鬼。她最驕傲的,就是爸爸是一名警察。可是,我做不到,我是父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父親!

吳媚一把擦掉淚,看在你是父親的麵上,我可以為你守住秘密,但我不會原諒你。

劉秋生點點頭,很無奈。

他送吳媚出來,走到大門口,吳媚說,你知道死去的英雄是誰嗎?劉秋生說,我知道。你知道他家裏發生了什麼嗎?劉秋生說,我知道。你知道他不能破案就要帶著不仁不孝的罪名辭職嗎?壞警察會留下,而好警察要離開!這是什麼道理?劉秋生說,我知道,我沒道理。吳媚幾乎要叫喊,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你還不敢站出來?劉秋生小聲說,朵朵不能接受,她也是一條生命,她渴望……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