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成了劉秋生的擋箭牌。吳媚沒法說什麼了,無論如何,活著的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劉秋生說,你別以為我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入警前,我是個工兵,在廣西前線掃雷,知道有多少戰友被炸死了嗎?我現在常想,那時候,我要是被炸死了該有多好!你知道我這樣活著有多麼痛苦嗎?那事以後,我都不敢穿警服,遇到局裏統一著裝行動的時候,我不敢從警容鏡前經過,我沒有臉看這肩頭上的警徽……
劉秋生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那裏麵一定飽含著淚水。吳媚理解這種痛苦,父親的痛苦,警察的痛苦,他們交織在一起,冶煉著他的良心和道德,所以,吳媚眼裏不由得閃過幾絲快慰,好在他非常痛苦,否則吳媚非自殺不可。吳媚心裏有些暢快,都想笑了,壞警察就是不能過上好日子。
劉秋生的臉上滴落了兩顆淚水,他潸然的淚水依然是晶亮的,他飛快地擦了去。吳媚突然說,劉秋生,我要幫助你,哦,不是,我要幫助朵朵,我來號召社會捐款,給朵朵換骨髓。
劉秋生吃驚不已,又有兩行淚水閃閃發亮地湧出來,他壓抑著說,不用,真的不用,朵朵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已經不能換骨髓了,她的生命用我的鮮血維持著。我一個月給她輸一次血,不夠的得拿錢買。她媽媽沒有工作,朵朵沒有醫保,我沒有那麼多錢給她買血,我用自己的血養她,她快要死了……吳媚望著他晶瑩的淚水,哎,我是為了幫助朵朵!劉秋生一隻手背又快速地擦了淚,如果有一天,朵朵走了,那麼,我就不是父親了,我向於榮光請罪,我一定說出真相,你現在幫助我,就等於在我的良心上砸磚頭,我受不起,我怕等不到那一天。
吳媚冷笑一聲,是的,如果我幫助你,我就是沒有是非,瞎了狗眼的記者。可是,我要幫助朵朵,我要讓她活著將紅豆數到十萬顆,你不要東扯西拉。
8
天快黑了,吳媚打了的士直奔台裏,一路上她都想著,要不要把這條消息發出去。讓劉秋生以活雷鋒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上,吳媚的良心受不了。可是台裏一直在催,好像沒有這條新聞,今天晚上電視台就要關門。離電視台越來越近,記者的職責就是讓電視台有米下鍋,說白了她就是個采購員。
天已經黑透了,台裏說,市裏領導開了一天會,鏡頭全部在室內,一條室外的新聞也沒有,就算是條有償新聞,這一條也要上。吳媚沒笑出來,已經沒有機會改變了。她抱著攝像機,像抱著一隻炸藥包,有著粉身碎骨的悲壯,她再一次顛覆了公平和正義。
劉秋生救人的消息播出了,吳媚根本不敢看電視。夜半時分,又下了雨,淅淅瀝瀝的,把她從夢中吵醒。她瞪著眼睛看著黑暗,壞警察被自己塑造成了活雷鋒。她就此打了自己一耳光,再勸自己,把一切都忘了吧!記者是見到光明最多,也是見到黑暗最多的人,想要好好地活著,就得學會忘記。
天剛亮,台裏的電話又打來了,說,於榮光的父親去世了,公安局政治部要把於榮光樹個典型,於榮光的報道一直是你做的,你最清楚情況,去拍幾個鏡頭。吳媚決定遺忘了,說,換個人去吧,我怕這樣的場麵。台裏說,回頭公安局準備出二十萬拍個專題片,台長最信任你,怕別人把這好事搞砸了。
吳媚還在化妝時,公安局的車已經等在門口了。吳媚能夠想象於榮光的悲傷,父母相繼離世,案子破不了,宣傳陣勢又上來了,壓力肯定很大,吳媚刻意沒擦口紅。公安局的人說直接到墓地去,因為他的父親正在下葬。
這是吳媚第二次來到墓地,那一塊墓碑變成了兩塊,嶄新的兩塊墓碑連在一起,像一對牽手的夫妻。葬禮已經結束了。於榮光坐在父母墓前,兩眼發呆,一隻手撫著母親,一隻手撫著父親,至愛親人已永逝不回。吳媚扛著機器拍這個鏡頭時,於榮光擋住了臉。吳記者,你不要拍,我不配。公安局的領導連忙勸說,於警官,你要好好配合,局裏已組織了最強的破案專班,案子很快就會破了,你不要有顧慮。於榮光聽領導的話收回手,低下頭,兩隻手胡亂地抓出一把濕潤的泥土,眼淚吧嗒吧嗒掉進泥堆裏,砸出一個個小花朵。這都是吳媚在鏡頭裏看到的,她給這泥土和淚水,都作了特寫,因為觀眾喜歡看主人公流淚,這是一種心靈補償,台裏請專家講課時專家說的。吳媚是個敬業的記者。
拍完了,於榮光還沒有抬起頭。吳媚才發現於榮光的警服全都濕透了,推斷他可能在父母的墓前已坐了一夜。吳媚的眼圈紅了,說,於榮光,你回去換下衣服,別著涼了。於榮光說,我不冷,你們走吧,我想再坐一坐。
局麵很尷尬,公安局的人先回避了,吳媚執意放下機器,坐在於榮光身邊。於榮光的眼睛布滿血絲,因為悲傷;吳媚也是,因為遺忘。她放眼一望,一夜風霜,草木枯萎,滿地墳塋,悲愴淚水,心想,今天拍的鏡頭一定很漂亮。吳媚定定神,說,於榮光,我說的是假如,聽好了是假如。假如你母親為了救一個警察而犧牲,那個警察……患了絕症,身體……不行,你會原諒那個警察嗎?
吳媚盯著於榮光的眼睛,好像於榮光的臉上馬上會有條蟲爬出來,有點驚恐。於榮光說,這種情況,當然要原諒。但是也有一個前提,他是目擊者,他要站出來。吳記者,你上次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為什麼呢?於榮光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吳媚,吳媚有點慌亂,沒,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探討你的思想境界。於榮光說,我沒境界,如果是個患了絕症不能保護自己的警察,我媽媽為他挺身而出了,他要站出來證實我媽媽是個英雄,可是直到今天他也沒有站出來。於榮光很激動,雙肩抖動著,兩隻手長時間垂吊著,已經失血發汙,青筋暴突。吳媚柔聲說,我說的是假如嘛!你不要激動嘛!
吳媚嚇出了一身汗,就算劉秋生此時站出來,也不能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和理解,或者,他本來可以得到一部分的同情和理解,但時至今日,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站出來,他隻有一條路,那就是死。所以,吳媚覺得這內情不能讓於榮光知道,因為劉秋生不可能站出來,隻要他女兒活著,他就絕對不能站出來,哪怕他有負於地球。
於榮光說,吳記者,你不要再試探我了,我不是英雄,我仇恨凶手,隻要我抓住他,我叫他不得好死!吳媚吃驚地說,你可不要亂來,政治部加大了對你的宣傳,你的思想境界要高一點才行。於榮光說,案子越拖越久,我的耐心越來越少,抓住凶手,我絕不饒他!說完,於榮光低下頭,撫弄著腳邊的一叢枯草,歎息說,其實,離菜市場不遠就有一個治安聯防點,走路隻需四百二十七步,我量過的,摩托車開過來隻需一分三十一秒,報案的人早兩分鍾報案,我媽媽便不會死,為什麼他沒有報案?這說明報案者自己就是犯罪嫌疑人,所以這案子沒有目擊者根本破不了,我非常痛苦!我算什麼模範啊,我就是個窩囊廢!
吳媚不敢接話,四百二十七步,一分三十一秒,可見於榮光為了破案費盡了心機。吳媚說,你不要自卑,局裏正在全力以赴破案,相信會水落石出的。吳媚覺得自己的勸慰軟弱無力,但是事已至此,已無可挽回。就像台長說的,有些人注定要做出犧牲,現在犧牲的人是於榮光,就算他為了朵朵的生命而犧牲,這也是值得的。吳媚把內心的標尺重新拉出來量了量,誰的短誰的長,無論如何,活著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這一刻,吳媚決定幫助朵朵,就像她遇到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朵淋在風雨裏,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凋零。搬到一個地方避避雨而已,一個記者能為她做到的也就是避避雨。
回家後,她立即寫了一個新聞策劃稿,裏麵詳細寫到了號召社會救助朵朵的做法,包括先由醫院護士打電話給記者報料,說院裏有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小姑娘,記者采訪,這是第一階段報道;第二階段報道市民的反響,到社區組織幾個好心人去醫院看朵朵,到學校組織孩子們給朵朵疊一萬隻千紙鶴,聯係團市委、市婦聯等單位,由他們聯合發文號召捐款;第三階段報道朵朵的情況,在眾人的關愛下,她如何麵對磨難,戰勝病痛……總之,寫策劃的時候,吳媚全身都在顫抖,她在與死神賽跑,也在與良心作戰,這是善與惡的較量。吳媚咬著牙對自己說,你不要戰鬥了,活著的生命高於一切。
9
吳媚寫了一夜,一大早把策劃方案交給了記者部主任。主任粗粗地看了幾眼,吳媚,你這個策劃太平淡,每次捐助都是這麼搞的,效果並不是太好,上次報道的那個女大學生出車禍的,就沒人響應,能不能想個新鮮點的?吳媚說,我大腦斷電了,主任你是不是有好的建議?主任說,白血病人要輸血,你還不如做個策劃,號召社會好心人為她獻血。主任突然一拍大腿,兩頰潮紅,哎呀,他媽的,真的,獻血法裏有規定,獻血的人,可免費用血,號召獻血的人在血證上寫上劉朵朵的名字……吳媚心頭一亮,到底是主任,高,實在是高!吳媚說,好極了,我這就重寫。主任說,細節要策劃好,劉朵朵是AB血型,我們隻要這個血型的,特定的血型,這樣炒作更好。如果有A型、B型、O型血的好心人要獻血,那當然更好,我們還為社會作出了巨大貢獻,正好可以動員中心血站在台裏作個形象廣告……吳媚說,主任,那我帶上你的名字,算我們合作的。主任兩手擺得蒲扇似的,不用,不用,我隻要他們作個形象廣告就可以了。利歸主任,名歸吳媚。
吳媚快速寫好了策劃,總監快速批準實施。吳媚馬上聯係了醫院,把自己的策劃方案簡單地說了一遍,這點她毫不懷疑,醫院對新聞炒作十分重視,正麵宣傳,可以得民心,抓收入,不讓他們花一分錢,相當於天上掉肉餅。
采訪這事得朵朵家人全力配合才行。吳媚叫來了劉秋生的所長,所長聽說電視台要無私幫助朵朵,一把握住吳媚的手,吳記者,你對我們警察真是太好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五大三粗的所長渾身都是力氣,握得吳媚生疼,他毫無覺察。突然,他放開了吳媚的手,啪地站直了,敬了一個標準而漂亮的軍禮。吳媚說,不用客氣了,這事要劉秋生配合才行。所長說,求之不得呀!朵朵生病,我們全所著急,這事,他要是反對,我揍他!你信不信!
所長熱血沸騰,吳媚說,那,我等劉秋生的消息。所長騎著摩托車以東風八級的速度趕回了所,很快消息傳回,劉秋生同意宣傳,可他的妻子卻堅決反對。
吳媚趕到醫院和劉秋生的妻子見麵。
劉秋生的妻子叫李琴,這是吳媚第二次見到她,第一次是吳媚暗訪。她坐在吳媚對麵,對吳媚毫無印象,瘦小而疲憊的臉上表情生硬,眼神鎮定而冷漠,甚至更準確地說,就是麻木。吳媚問,我們幫助朵朵,你為什麼要反對呢?李琴說,我不想讓朵朵成為新聞人物,她生下來時就不哭,她來的時候安靜地來,走的時候也該安靜地走。
吳媚估計李琴不知道丈夫貪生怕死的事情,果然這個壞警察瞞得死死的。這時,隔壁病房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護士連忙掩上了門。死亡是腫瘤科時時發生的事情,生命在這裏隻是匆匆的過客。吳媚覺得渾身發冷,眼前浮現出朵朵數紅豆的情景,她心中湧出母性的溫柔,暖暖的,直湧到胸口。所以,她更加受不了李琴的麻木,就說,你這樣不是愛她,是害她,人家好多人想都想不到。果然門外有人說,記者,我的孩子需要幫助,記者,她不願意,你就采訪我們吧!吳媚不理,執意和李琴拉開了架勢,今天不把這個理講通,我這記者也不做了!朵朵她太可愛了,我第一眼見到她,就生出幫助她的想法,沒有目的,我一定要幫助她,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你真是一個狠心的母親,寧願看到朵朵死!要知道朵朵是朵鮮花,她是一朵用鮮血澆灌的花朵,沒有鮮血,她就會死,我們幫助她,我們不要人家的錢,不短你的誌氣,我們一起努力,號召全社會為她獻血!她活在世界上,她來過,她要得到愛,關愛!這是她的權利,你憑什麼阻攔她活著的權利!她被愛的權利!
吳媚越說越激動,差點哭了。李琴平靜地說,你說得對,她是一朵用鮮血澆灌的花,這樣的花,能長久地開放嗎?鮮血是可以流盡的,一個人的一生可以帶來多少?
吳媚的淚水刷地流下來,她與李琴對峙著,她的眼裏充溢著激越、衝動。李琴的眼裏含著悲憤、屈服,她屈服於命運,聽從於命運,也許她努力過了,她破滅過了,她再也不想努力了,她知道與死亡對抗,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她是最有體驗的。李琴牢牢地盯著她,死死地盯著她,築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牆,她不讓她走進他們的生活。這一刻,吳媚發現李琴什麼都知道,貪生怕死,鮮血,她是原諒丈夫的,因為一個人一生帶來的鮮血是有限的。
吳媚的內心被深深地觸動,像有人用鋤頭挖開了一條溝,那些憤恨便緩緩地流了出去。她突然原諒了劉秋生,花不能長久地開放,因為鮮血不是無盡的,鮮血是可以流盡的。幫助朵朵,就是幫助他,幫助他就是幫助朵朵,因為鮮血無法割裂。幫助是世界上一個多麼崇高的字眼,在見到李琴之前,吳媚卻將她貶低了,侮辱了。吳媚哭著,她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李琴依然拒絕了吳媚的幫助,態度很堅決。吳媚很生氣,這麼好的策劃就要流產了,這時她突然接到了劉秋生的電話。他急吼吼地說,吳記者,你在哪裏?吳媚說,在醫院。沒過多久,劉秋生汗流浹背地跑來了,他穿著便服,很舊的一件棉質衣服,褲子也皺巴巴的,襯得他的臉小而蒼白,他虛汗直冒,急喘喘地二話沒說,一下跪在吳媚麵前,我這一跪隻代表我自己,謝謝你幫助我的朵朵。吳媚怔怔地看著他,原來,他還是可以下跪的,當他沒有能力保護別人的時候,他還可以下跪乞求。為什麼那個晚上,他沒有跪在殺人犯麵前?他真自私!他還有一雙膝蓋可以救人,警察的膝蓋也可以救人!他沒有作最後的努力,沒有!真是可恥!吳媚扭過臉去。原本她已經原諒他了,可是他這一跪,她又恨他了。劉秋生望著地,不敢抬頭。醫生把劉秋生扶起來,說,昨天才輸了血,你要吃好一點,多睡一下,看你,風都可以吹走了。
吳媚這才恨恨地看了一眼劉秋生,昨天才輸過血的他,臉色蒼白如一張畫了符的薄紙,兩隻褲腿空蕩蕩地吊著,讓人感覺他的身體是兩隻生鏽的鋼筋支撐著,連渾身的關節都鉚上了生鏽的鐵釘,他的骨頭會嘎嘎作響,一觸即裂。劉秋生堅決請求幫助,吳媚暗暗鬆了一口氣,報道又可以作了。她把策劃書遞給劉秋生,按這個要求辦就行了,台裏全力配合。
不管李琴是怎麼被說服的,也不管她是如何反對的,反正朵朵的報道在晚間新聞時段裏播出來了。因為好幾次炒作的愛心捐款反響平平,電視台原本沒當回事,但出乎台裏的預料,這條消息發出後,卻反響空前。
消息是從中心血站傳來的,一個新聞線人報料說,今天一輛公交車拉了整整三十八個人來驗血,九個AB血型的獻了血,他們都說自己叫劉朵朵,你說奇怪吧?
接線報的正是記者部主任,他大腿一拍,好!戲來了。他立即給吳媚打電話,吳媚,快到血站去,獻血的人來了!吳媚接過電話,腦子靈光一閃,馬上打電話給報社,這麼好的消息,還不把這群眼巴巴盼著好新聞的記者美死!炒作就是要電視報紙電台一起上,鋪天蓋地的。
中心血站的大廳裏站滿了人,吳媚扛著機器來了。見到攝像機,獻血隊伍中有個人主動站出來作了自我介紹,我們是職業大學護理班的,昨天看了電視報道,來給朵朵獻血。吳媚見他穿著幹淨,講話鎮定,其他的人都看著他,不插話,估計他是個領隊,就把小小的話筒鉤在他的衣服上,鏡頭對準他。他便清清嗓子說,我們護理班的學生明年就要畢業了……吳媚放下機器,對他說,要這樣講,我們護理班的學生看了昨天晚上電視台的報道……再接著說朵朵的事,你們的想法,如何組織的。領隊立即點頭,很聰明。吳媚重錄時,身後站滿了人,都睜大眼睛看著領隊,剛才還自信風流的領隊一下就不自在了,摸摸頭發,可能發現記者由一個人變成了二十個人,個個都睜著新聞眼。
聽說電視台來了記者,血站站長也趕來了,吳媚簡單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血站主任握住吳媚的手,你說的朵朵我們都認識,為了給她弄血,我們可沒少費心,吳記者,給我們也錄幾個鏡頭吧!吳媚淡淡一笑,老百姓沒想通呢,說鮮血是獻給你們的,可患者用血的時候還要拿錢買。買不起鮮血,照樣死人。站長一點不生氣,笑容更加親切。吳媚說,這個我做不了主,你跟我們記者部主任聯係吧,給不給你鏡頭,他說了算。吳媚自顧地看鏡頭,台裏策劃過的,不花錢就不讓中心站長在電視上露麵。
吳媚忙了一下午,等到AB型的好心人獻完了血,吳媚說,你們要把獻血證送到朵朵的病床前,我可以一直跟著拍,這樣的宣傳效果會好一點。領隊兩眼閃閃發亮,連連說好,一群人捧著朵朵的獻血證,呼呼啦啦地去了醫院。
這次吳媚拍到的鏡頭真是棒極了,九個手捧獻血證的人湧進了朵朵的病房。朵朵,這是你的獻血證!九個不同的聲音,剛剛成年還帶著稚嫩的聲音,九個寫著朵朵名字的小紅本本,九顆金子般閃亮的心,將李琴堅強麻木的外殼一下子擊得粉碎。九個陌生人,九個相同的心願,朵朵,你要快樂地活著,像花兒一樣開放!李琴還沒有準備好,突如其來的愛心,任她是鐵打的也得淚流滿麵。好心的人們圍在朵朵床前唱著歌,朵朵笑了,含著淚笑;好心人哭了,帶著笑哭。這一切都不是吳媚安排的,是自發的,愛心流淌著,像一條溪流,自然而然,美得令人心動。吳媚拍得爽極了,得意地給台裏彙報,今天絕對有好米下鍋!
這些鮮血當天就輸進了朵朵的身體,她那即將枯萎的小生命又綻開了花朵。當朵朵重新綻放美麗的生命時,吳媚最惦記的人卻不是朵朵,而是她的父親劉秋生。她要知道他的反應,他的感覺,陌生人可以把鮮血獻給毫無關聯的朵朵,他的鮮血呢?要獻給誰?這是吳媚要為劉秋生尋找的真理。
朵朵的連續報道獲得了巨大成功,報紙也登出了極為煽情的報道,讀得人熱淚滾滾。當天,為朵朵獻血的人擠滿了血站,平時停在鬧市受人冷落的獻血車前也排起了長隊。電視台分出兩個采訪報道組,一個采訪愛心人士,一個給站長作了專訪。站長花了多少錢,吳媚不清楚,不過看站長在鏡頭前趾高氣揚的樣子,對著記者指手畫腳,要這樣,要那樣,一律由他說了算,估計記者部主任狠宰了他一刀。吳媚在獻血現場采訪好心人,他說,如果我的鮮血可以救朵朵,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報道繼續播出,血站那邊每天前來驗血和獻血的公安民警有幾百人,幾乎是全城陸續出動了。吳媚拍的每一個鏡頭都是寶貴的,他們獻出的是鮮血,無價之寶;她以記者的良知拍著每一個鏡頭,她自己是感動的,鏡頭是美好的。這一天,她終於在鏡頭裏看到了於榮光。
於榮光在一群警察裏麵等待采血,他瘦了很多,坐在長凳上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還沒有破案。吳媚心裏一動,他來了,這就是新聞點。吳媚喊,於榮光!於榮光站起來說,我早看見你了,不好意思跟大記者打招呼,怕你不記得我了。吳媚說,誰都可以忘記,但是你,我絕對忘不了。
吳媚說的是真話,於榮光聽不出真假,低下頭不接話。吳媚說,等你獻血時,我給你拍個鏡頭。於榮光,不要拍,給戰友的女兒獻血算什麼呢?就是老百姓,他需要,我就得給,連生命都是他們的,真的,你不要拍我。
吳媚從見到於榮光的那一刻起,腦海裏就迅速形成了一個想法,要把於榮光的獻血證親手轉給劉秋生,可能這有點殘酷,但這非常有必要,做錯的人就要受到懲罰。等到於榮光獻血時,吳媚的鏡頭對準了他,於榮光擋住自己的臉。吳記者,你真的不要拍我,很多戰友都獻了400CC,我身體弱一些,我獻得最少,大家獻出的是鮮血,沒有誰的血比誰的血寶貴,你一定要公平。
可是吳媚根本不理會於榮光的話,她要的就是於榮光獻血的鏡頭,就像她擁有劉秋生貪生怕死的鏡頭一樣,她錄下這個鏡頭,她的心中才能擺平公平和正義。
於榮光不配合,鏡頭拍得不好,吳媚回家還是把鏡頭拷進電腦,和劉秋生貪生怕死的鏡頭放在一個文件夾裏,對自己說,等有一天,老了,不做記者了,寫回憶錄時,一定要寫下這件事,要命的事。
警察們的獻血證由公安局政治部集中收集,他們要一起轉給劉朵朵,用一個紙盒子裝著,上麵擺著鮮花。給朵朵送獻血證時,吳媚拍鏡頭,報社拍照片,這是報道裏的重頭戲。
這天清早,新聞媒體都如約而來,這是政治部送來的第一批警察們的獻血證,朵朵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光頭戴著護士姐姐送來的小花帽。拍攝前,吳媚就來擺了鏡頭,告訴劉秋生站在哪裏,李琴站在哪裏,還有醫院院長,主治醫師,護士,血站站長什麼時候進入,都作了彩排。因為這是第一批獻血證,市政法委書記將親自送來,吳媚特意給他留出了正麵對著鏡頭的位置。吳媚安排各人位置時,劉秋生很配合,叫往東不往西,隻是李琴臉色極不好看,但是麵對著大家的熱情和愛心,她不便再說什麼,她警惕地望著吳媚,好像她帶著一把殺人的刀。吳媚顧不了那麼多,新聞才是天大的事。
所有的拍攝都按吳媚的要求進行著,隻有李琴配合得不好,她在政法委書記給朵朵送獻血證時,扭過臉去,用背抵抗著鏡頭。這沒關係,播出前,編輯把這一段畫麵移了一點,裁去了李琴。那一箱子獻血證,作了特寫,還配了歌曲,十分感人。
片子播出後,血站裏前來獻血的人更多了,有普通市民,有打工仔,有農民大媽……他們挽起袖子用鮮血澆灌花朵。等到報道第三階段結束時,朵朵已經收到幾千張AB血型獻血證,每個證上都寫著劉朵朵的名字,這些美麗的獻血證,堆放在朵朵的床頭,是他們持續著朵朵的生命。如果朵朵能活著,這麼多鮮血,可以供養她五年。這也成了電視台最為驕傲的報道。
有了眾人的獻血,朵朵可以兩天輸一次鮮血,她的臉色紅潤了,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蕾,粉粉嫩嫩。醫生私下對吳媚說,這隻是暫時的,她已經晚期了,到最後,鮮血也救不了她。吳媚流淚了,那我們一定要滿足她的心願,要讓她上學。
朵朵上學需要很多條件,要保證她不會碰傷,不會感冒,不能有細菌感染她,她是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朵,經不起一點風雨。吳媚為了讓朵朵上學,跟學校多次交涉。終於,人們通過電視看到朵朵走進了校園,坐進教室,她身邊圍著問長問短的同學,她那粉色的笑容,令世界燦爛無比。
兩個月後,朵朵的報道就要結束了,吳媚作綜合報道的最後一個鏡頭,要錄七千三百零二張獻血證,策劃了劉秋生與女兒的一段簡單對話。劉秋生說,朵朵,這是好心人送給你的獻血證,有了好心人的鮮血,你才可以上學。李琴默默地轉過身去,她在揩淚。吳媚搶下這個難得的鏡頭。朵朵說,爸爸,為什麼獻血證上都寫著劉朵朵的名字呢?劉秋生說,因為爸爸媽媽沒有錢給你輸血,爸爸一個人的鮮血救不了你,好心人獻了血寫上你的名字,你就可以免費用血了,他們給你獻多少,你就可以免費用多少。朵朵說,爸爸,我懂了,怪不得報紙上說我是用鮮血澆灌的花朵,我要謝謝好心人。
劉秋生哭了,低著頭哭,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獻血證上,雙肩劇烈地抖動著,吳媚錄這個鏡頭時,心裏閃過一絲快意,她刻意作了幾個特寫。吳媚把鏡頭全給了劉秋生,拍得十分暢快,從來沒有過的暢快,好像自己打了一個翻身仗。沒料到李琴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哭泣的劉秋生,說,吳記者,你不要拍,我求你,不要拍了。吳媚沒有放下機器,李琴麵對著鏡頭,吳記者,我求你,不要拍了。劉秋生拉過李琴,吳記者,你一定要拍。夫妻兩人爭執著。李琴說,吳記者,你一定要拍,就拍個這樣的鏡頭吧!說著,李琴拉住劉秋生的胳膊,拽著他一起跪在七千三百零二份獻血證麵前。吳媚愣了一下,馬上意識到這是個寶貴的好鏡頭,她在鏡頭裏看著劉秋生,他雙膝著地,磕得地麵砰的一響,他用盡全力跪著,用心跪著,然後,把他的頭磕碰在地上,砰砰作響,像有人刻意地扯斷了幾根古箏線。吳媚突然眼睛一熱,李琴,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給他找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向人們謝罪。他懺悔了。
吳媚拍這個鏡頭時,感覺自己的靈魂在飛,飛出了天堂,她看到鮮花盛開的大地,看到白雲翻飛,感覺自己一身輕盈。拍了這個鏡頭後,她疲憊地放下機器,好像完成了一件生命中的大事。李琴聲音幾近哀求,說,吳記者,你一定要播出這個鏡頭,這是劉秋生的一片真心,請你一定要播出來。劉秋生不敢看吳媚,他一直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吳媚歡欣鼓舞地回台裏,太好了,太好了,足夠煽情的,足夠懸念的。倒出片子,編輯們都愣了,為這個下跪的鏡頭能不能播出來發生了爭議。有的說,警察下跪,這算什麼事呢?這有損警察的形象。有的說,這是人性化的報道,警察也感恩。主任問,吳媚你怎麼煽動人家了,拍了這個鏡頭?讓人感到怪怪的!吳媚說,哪有煽動啊,是我運氣好唄!我覺得一點也不怪!李琴要求把這個鏡頭播出來。我……我也希望,能播出來。
有人笑。
當日新聞正在緊張製作,電視台的爭論依然繼續。一直爭論到播出前,能不能用這個劉秋生下跪的鏡頭還沒有確定下來。最後請出了台長,台長請示了政法委書記,他們聯合作出了決定,一個字——刪!
劉秋生失去了最後一次,唯一一次懺悔的機會。
朵朵報道全程結束後的第三天,從醫院傳來消息,朵朵因肺部感染去世了。在搶救她的一天一夜裏,醫院為她輸了大量的鮮血,甚至醫院的門口排起了長隊,許多人等著朵朵的消息,每當有護士出來時,就有市民跑上去問,需要我們獻血嗎?許多人挽著袖子等待著,人們組成了一道人牆,抵擋著死亡。可朵朵還是走了,在一個深夜裏,寒冽的風,吹落了早已萎黃的樹葉兒,冷雨固執地敲著窗,和著風聲雨聲,像一曲悲愴的交響樂。朵朵去世時,她睡在花叢中,睡在一萬多個小同學送來的幾萬隻千紙鶴裏,睡在七千三百零二張獻血證裏。全台人含淚為她作了最後一期報道,世界上最幸福的朵朵走了!
送走朵朵不久,劉秋生從醫院的十二樓跳了下去。吳媚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市公安局早已封鎖了現場。警察跳樓自殺,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
市公安局封鎖了一切消息,他們向新聞媒體表示,調查結果出來後,會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目前正在調查,如果有不實報道出現,後果自負。私下裏,政治部放出口風,你們要懂得,公安局可不是好欺負的。這個放風是專門針對晚報、都市報那些小報小刊說的。
吳媚到過現場,隻是劉秋生的遺體已經移走了,地上褐色的鮮血,像一幅太平洋地圖,看得出,他死前流了很多血,也許在他跳下樓的那一刻,他刻意地將自己摔出滿地鮮血,隻為了償還。她望著十二層那個敞開的窗戶,想象著劉秋生從十二樓縱身而下,她想流淚,但是忍住了。
但凡新聞都是過眼煙雲,新的一天到來,昨天的新聞便成了舊聞,像一陣煙霧不知飄到何方。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不用學的事情便是遺忘,忘掉與自己無關的人,無關的事。生活又恢複正常。
第三天,吳媚接到一個特快專遞,拆開來看,是劉秋生寫來的。遺書。短短幾行字,吳記者,請將你錄的帶子交給刑警隊,讓一切真相大白。我對不起七千三百零二份獻血證。我沒有路可走。
吳媚愣怔地讀了好幾遍,好像讀不懂意思,生與死似乎都在一張紙上。然後,她趴在辦公桌上,滴了幾滴淚水,全甩進了抽屜裏,她不能讓人看見她流淚。
吳媚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回了家,菜市場依然紅紅火火。賣菜的高聲喊叫,買菜的討價還價,那隻大花狗,仍在啃骨頭。吳媚在陽光下架起攝像機,她在鏡頭裏張望,他再也不會從對麵走過來了,盡管她非常希望,他能從菜場裏走過來,希望花狗衝他汪汪汪。她哭著,這是一個她得接受的事實,他已經死了。
哭到天黑透了,吳媚才記起要把拷好的U盤拿出來,交出去,劉秋生的遺書交代的,一定要交出去。他要懺悔。他要吳媚為他製造最後一次懺悔的機會。
吳媚手心裏緊緊地攥著U盤,下了樓。不知何時天上又落雨了,稀疏縹緲,雨絲清涼,樹葉兒顫悠悠的,吳媚沒打雨傘,她顧不得這些。她在街上走,遊神一般。淒涼又冷清的街上少有行人,她一會兒走得極快,恨不得跑進公安局去;一會又站在街心,覺得十分迷茫,不知走向何方。雨將她淋得透濕,她在風裏冷得發顫,像樹上的樹葉,會隨風飄落,會化為泥土,會碾為風塵。她滿眼迷茫,想去尋找死神,問一問劉秋生,交出去如果對他有壞處呢?如果還是不能得到原諒呢?如果他不能得到原諒,那麼吳媚拍的這個片子就是罪片,她就是罪人。這是一條奇怪的鏈子。最後一刻,吳媚想好了,把U盤塞進公安局的警民信箱裏去。就算到了這一刻,她還不能忘記台長的教導,她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團隊,她是有政治素質的,她不能以記者的身份交出這個U盤,因為她有看到的權利,卻沒有說出的權利。她走到一個警民信箱前,試著伸伸手,剛好能塞進一個U盤,好像這是注定的結果。她又住了手,這小小的箱子,能裝得下這個秘密嗎?這小小的箱子,能塞進一個懺悔嗎?她回望大街,高樓大廈在雨裏矗立,許許多多的十二樓都關上了窗戶,一條生命,從高高的十二樓做著落體運動,從生到死,需要多少時間?她沒有答案。她收回了手,這一瞬間,她決定把U盤毀掉。
她叫了出租車回到家裏,打開電腦,插上U盤,兩秒鍾以後,文件刪除了。竟然這樣簡單。她與自己搏鬥,最後害死了別人。
吳媚從此再不過問有關劉秋生的事,也不過問有關於榮光的事。朵朵住的那家醫院,她再也沒有去過,甚至,遇到花園她也要繞著走,怕見到開放的花朵。半年之後,她外出采訪,偶然遇到了李琴,她手裏握著一個秒表,一邊走,一邊口裏念念有詞。吳媚叫她,她看了她一眼,再沒有表示,好像她是個陌生人。路過的人告訴吳媚,她是個瘋子,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幾個月了,從治安崗亭到菜市場,數步子,算時間……吳媚的耳朵嗡嗡作響,像有一萬隻蒼蠅在飛,她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非常想哭幾聲,可是她流不出淚來。於榮光說過,從治安室到案發現場,隻需四百二十七步,一分三十一秒,整個事件發生七分鍾,其實吳媚有三次報案機會,她都死在新聞裏了……
原刊責編 張頤雯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花朵”是一個象征。在媒體宣傳策劃下,身患絕症的小女孩朵朵——一朵每天都需要新鮮血液滋潤的“花朵”——得到了全社會的關愛,得到了誌願者捐獻的七千三百零二張寫有她的名字的獻血證,從而在即將枯萎的時候又綻開了生命的花朵,重新綻放了生命的美麗和感動……“花朵”更是一個隱喻。當大家都沉浸在朵朵的故事中感動不已時,卻無人關心這朵即將枯萎的“花朵”能夠重新綻放的秘密,更無人注意這愛心背後隱藏的憤怒和仇恨——它讓人不堪其重,或死或瘋。而這暴力竟源自於一位媒體人的“職業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