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文\陳春瀾
選自《廣州文藝》201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陳春瀾:女,1963年生,山西太原第一監獄醫院主治醫師,一級警督,在《北京文學》《飛天》《都市》等報刊發表小說多篇。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1
也許對現在的女孩子來說,9歲來例假不算什麼。她們成天吃著用激素催生的垃圾食品,不要說9歲,比這再早也不稀罕。可是,在路佳湄9歲的時候,她的女同學可都是穿著二股巾背心上學的。這意思就是說,在路佳湄不可救藥地彰顯出豐乳細腰翹臀的時候,她同齡女孩子們的第二性征還遠沒開始發育,路佳湄愛死了她們一馬平川像草原一樣開闊的前胸。可生理上的事兒,由不得人,不是說向誰看齊就能看齊的,路佳湄隻好無限惆悵地用繃帶把自己的雙乳五花大綁起來,再套上厚厚的外衣。
就是夏天,她也像套中人一樣,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別說不敢穿二股巾背心,就是短袖上衣,她也隻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才穿。
那是1971年7月初的一個下午,9歲的路佳湄特別的興奮,中午,出差走了十幾天的父親,終於從大上海回來了,給她們每一個孩子都帶有禮物,給她的禮物是大紅色的的確良短袖上衣。媽媽說,這件衣服反正隻能夏天穿,用不著攢到過年。她眼睛濕濕地感激地看了媽媽半天,才用不確定的口氣小聲請求著,媽,那今天下午有體育課,我想現在就穿上去學校。
一向脾氣暴躁得讓她發怵的母親,那天是反常的,她不僅馬上答應了女兒的請求,還走到鏡子前溫和地幫著女兒,往展抻了抻在旅途中壓皺的衣服,抻的時候,發現一個前襟長,一個前襟短,再一看,是女兒高興得把扣子係錯了。
路佳湄不好意思了,她對著鏡子把扣子重新係好後,又悄悄地在鏡子前照來照去,母親看到鏡子裏的女兒,把這件衣服裝點得胸是胸,腰是腰,尤其是左右兩片前襟被直挺挺高聳的已經像成熟女人一樣豐滿的乳房狠勁地拽了上去。
母親出神地望了一會女兒早熟的身體,突然想起她這兩天是帶著例假的,她不無發愁地問女兒,湄湄,我給你買來的衛生帶,你會用嗎?
路佳湄小聲說,會用。因為媽媽老說,姐姐15歲才來那個,她在學校和同學一起上廁所的時候,發現大家也都沒來,這讓她心裏感到說不出的自卑和煩惱。
現在,母親歎口氣又開始了,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樣。你姐15歲才來,還以為你至少也得十三四歲來,你可好,9歲就來了。你得比你姐多用多少衛生紙啊!
媽,我換得不要那麼勤就是了。說完這話,路佳湄用勁咬著下嘴唇,轉過身背朝母親,她還想再為自己辯解兩句,但再說,她會哭的。要不是怕眼淚掉在新衣服上,委屈的路佳湄真的想哭出來,她也恨自己,好像自己做錯什麼似的,為什麼大家都還幹幹淨淨的時候,她的下身就有了不能告人的秘密。媽媽哪知道,這兩次來例假後,她不敢喝水,不敢吃飽,她怕上學校的廁所,怕讓同學們看見。
路佳湄是個聽話的孩子,她說少換幾次,肯定是要做到的。那天下午,她去學校前就沒舍得換已經有點濕的衛生紙。媽媽說了,一包衛生紙要用一毛六分錢,如果她來一次用三包的話,那一個月就得花掉將近五毛錢。一年12個月,這樣算來,她一年就得多花家裏6塊錢,要知道六塊錢,都夠她和姐姐倆人開學交學費了。
不管怎麼說,父母還是親她的,路佳湄邊低頭看著自己的新衣服邊想,爸爸並沒有因為她多花這6塊錢就不給她買新衣服,媽媽還讓她下午就穿上,這是一個讓9歲的路佳湄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光彩奪目的金色下午。他們班還沒有一個女同學穿過的確良上衣,想到過一會,這件新衣服就會引來全班同學羨慕的或是嫉妒的目光,路佳湄高興地跑了起來,跑了兩步,想起自己身上還有那個,她又趕緊放慢了腳步。
路佳湄到了學校的時候,還沒打上課鈴,但她所在的三班和一班都已經開始整隊了,同學們在隊列裏嘰嘰喳喳,比樹上的鳥兒叫得還歡。不知是誰提前走漏了風聲,說今天的體育課上,一班和三班要進行迎麵接力比賽,三班的同學正望眼欲穿地盼著他們班的第一高路佳湄快快到來。
身著紅衣的路佳湄,一走進校園,眼尖的同學就大聲報告著,看,路佳湄來了。於是,他們班的同學情不自禁地齊聲喊道:路佳湄——來了!路佳湄——來了!誰都知道,路佳湄是全年級跑得最快的女生,男生都跑不過她。歡呼路佳湄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明顯就是和一班挑釁嘛,一班的隊列裏發出一陣噓聲。陽光暖暖地笑看著一臉迷惑的路佳湄,她英雄似的被同學們簇擁著塞到了他們班隊列的最前麵。
這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熱烈場麵,雖然她還不知道同學們為什麼這麼隆重地歡迎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沒有人注意到更沒有人提到她穿了新衣服,而且是的確良的。
2
路佳湄所在的前進路小學不大,很小,小到沒有操場。這真是讓人頭疼啊,學校沒辦法,一上體育課,就讓孩子們排隊步行到少年宮去上體育課。在去少年宮的路上,路佳湄從同學的嘴裏,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她今天必須無條件地參加接力賽,為了班級的榮譽,她不能不跑,作為班級壓棒的,她必須拚了命地快跑。
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能跑,真的不能跑,不是她嬌氣,媽媽警告過她,來了那個的這幾天是不能劇烈活動的。就算媽媽的話可以不聽,可是,她今天來學校前是沒有換衛生紙的呀!想到這裏,路佳湄幾乎要哭了,她後悔今天穿這件新衣服,要不是這件衣服,她也不會和媽媽保證少換紙,然後,就真的不換了。不想還好,一想,她覺得底下好像又流了那麼一股,真是濕得要命。
她想隻有跑第一棒了,跑完,她就和老師請假說跑得胃疼,或者說是頭疼,或者就像他們班長一樣一跑就流鼻血,這樣最好,不管怎麼樣,跑完,她必須趕緊回家去換紙。
然而,體育老師好像專和她作對似的,先是領著兩個班不緊不慢地做廣播體操,再後來又讓每個班挑出來的10個男生和10個女生,在原地做熱身活動15分鍾,路佳湄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這樣慢,從來沒有覺得下身流過這麼多的血。這是她第二次來這個,她清楚地記得上個月來的時候,沒有這麼洶湧。
做完熱身後,路佳湄幾乎是用懇求的聲音在求老師和同學,她說:讓我跑第一棒吧!我今天真的想跑第一棒!10個男生和9個女生反對聲一片,沒有一個同意她先跑,連老師都說,路佳湄你就不要謙虛了,你們班同學這麼信任你,你還是老樣子,就跑最後一棒吧!
路佳湄知道堅持也沒用,隻要她不和大家說出原因,是沒有人會讚成她跑第一棒的,可那個原因就是跑死,她也不會說的,不會,永遠不會。
他們班跑第一棒的那個女生已經蹲下身子,兩手撐地,站在隊列最後的路佳湄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槍響之後,她的心就隨著那個紅白相間的小接力棒,在同伴的小身影間來回穿梭著,她幾乎忘了一朵絢爛的女人花正在她早熟的身體裏悄悄怒放著。
輪到她接上棒的時候,他們班差一班有一米多遠,把棒子遞到她手裏的男生,在給她棒子的一瞬間,對著她大喊,就看你的了。她一邊接棒一邊喊,沒問題。說完,她就像飛奔的小鹿一樣瘋了似的衝了出去,她覺得她那天表現得棒極了,比風還跑得快,沒跑幾步就追上一班的那個同學了。
起先,她還能聽到他們班的同學齊聲給她高喊著加油、加油。可是,當她快跑到終點時,高亢的加油聲突然停了下來,他們班站的那麵靜悄悄的,像死亡的海一樣,靜得讓路佳湄心都虛了。倒是一班的同學的噓聲,像海浪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幾乎就要把她淹沒了。
但她不怕,路佳湄想,這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們跑過我啊!跑到終點的路佳湄,在一班的噓聲中,微笑地轉過身來,舉著手中的接力棒,向他們班那邊揮舞著。突然,她拿棒子的那隻高舉的手,像被抽了筋似的失去了支撐,無力地垂了下來,她看見在她剛才跑過的地方,就快到終點的跑道上,有一張滿是血汙的衛生紙,不管不顧地陳列在那裏,像她身上的紅的確良上衣一樣,在太陽的照耀下奪目得讓人生氣。
路佳湄整個人都傻掉了,她想她應該用哭聲來表達自己也不想這樣,可是,她努力了半天,竟然都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她覺得太陽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感到全世界隻有一種顏色,包繞著她,壓迫著她,讓她喘不上氣來,她再不敢看地上那張血紅的衛生紙,她覺得它就像死了的老鼠一樣,讓她又討厭又害怕。她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她把頭低了又低,光天化日之下,沒有地方隱藏她的羞愧和難堪,她像一條找不到水的魚,無奈地曬在岸上,身體和思想都不能動了。
工作不久的體育老師,還是個沒有結過婚的毛頭小夥子,在他的備課本上,沒有準備這樣的環節,他搓著兩手,不停地在原地走來走去,直到操場上的噓聲變成流氓、流氓。先是一班的同學這樣喊,後來,三班的同學為了證明他們的清白和立場,也和一班的同學一起喊了起來。
這像什麼話,簡直就是太不像話了嘛!體育老師終於不再搓手了,他用力拍著兩手,連拍三下後,嘴裏大聲喊道:停!停!停!
等同學們安靜下來後,體育老師對孤零零獨自站在終點的路佳湄說,路佳湄,你負責打掃一下跑道上的衛生,然後,你可以先回家了。說完,他好像又想起什麼,又拍了一下手繼續說道,對了,誰家離路佳湄家住得比較近?隊列裏靜悄悄的,半天沒有一個人舉手,其實,路佳湄他們班上,一半人都和她住一條街。
等了一會,一個小個子單眼皮黑黑的女生從隊列裏走了出來,她說,張老師,我和她住得不遠,我去送路佳湄回家吧。
這個小個子女生叫楊茹,她瘦小的身體清清爽爽,她不怕同學們說她什麼,她還沒有那個,她勇敢地和路佳湄並排走在了回家的陽光裏。路上,倆人都沒有說話,快到家的時候,楊茹忍不住好奇地問:路佳湄,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肚子裏是不是有小寶寶了。
路佳湄還是忍不住哭了,她哭著說,楊茹,我不是流氓。
楊茹說,我知道。可是,我聽我姐的同學說,有了那個後,就不能再和男同學坐一個座位了,再坐一個座位就會懷上孩子的。你有了那個了,可老師還讓你和男生坐一個座位。
這是路佳湄從來不知道的資訊,楊茹的話又把她嚇了一跳,害怕和驚嚇,讓她覺得她就是天下最倒黴的那個女孩子。如果真像楊茹說的那樣,她是不是現在就懷上孩子了,要不這個月的血怎麼就比上個月流得多呢。
這樣一想,她哭得更厲害了。楊茹安慰她道,對了,咱們的桌子和凳子上不是都刻著三八線嗎?你想想,你超過過三八線嗎?
路佳湄想了想,狠勁地搖著頭說,沒有。
楊茹說,那大概就不會吧。要是沒挨過,不就和沒在一個凳子上坐過一樣嗎?
她的話又讓路佳湄稍微寬了點心。
但是,那天晚上,路佳湄還是病了,發著高燒一夜不退,睜開眼,就和媽媽說,她想轉學。媽媽以為她燒得說胡話,根本不接她的茬。她又一次醒來後,突然問媽媽,媽,你不是認識一個阿姨,是流沙坡小學的校長嗎?
她剛說完,媽媽大驚失色地連忙朝地下呸、呸、呸吐了三下,又趕緊捂住她的嘴說,快別胡說了,大半夜的提那個短命鬼幹嗎,她一個月前就死掉了。
直到病好,路佳湄都沒有敢和媽媽再說轉學的事,當然,她也沒有好意思告訴家裏的任何人她在體育課上出的醜。就是說了,又怎麼樣呢?沒有人會理解她,不過是再討來頓罵罷了,本來母親就那麼討厭她來那個來得那麼早。
三天後的一個早上,路佳湄硬著頭皮,悄悄地背上書包,慢慢地走向她再也不想去,可沒法不去的學校。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從她麵前經過,可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喊上她一起走,她被同學們徹底地孤立了。
之後不久,路佳湄同桌的那個男生突然就轉學走了。路佳湄坐最後一排,班上也沒有新生轉來,老師也再沒有給她安排同桌。這件事讓路佳湄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獨坐一張課凳的她,再也不用擔心楊茹說的那種情況了,難過的是,她老覺得,同桌男生肯定是和家長說了她不好,為了躲避她,才轉學走的。
難過之餘,路佳湄嚴格地要求自己,拒絕和任何男生說一句話,每天放學後就早早地回了家,關起門來看書學習,學得累了,也不出去找同學玩,要麼幫著照看弟弟妹妹,要麼就站在姥姥身旁學著做家務活。9歲那年,路佳湄自覺地學會了炒菜、和麵。
20世紀70年代初,全中國的城市人民都是吃供應糧,誰家都一樣,每月買回的糧食總是粗糧多,細糧少。每次做飯的時候,路佳湄都有意多和一些紅麵,給全家人吃用白麵包住紅麵的包皮麵,而她一個人吃純的紅麵。沒有誰要求她這樣做,她就是想用實際行動證明她不是流氓,是個正經的好女孩。而吃粗糧也是好女孩的標準之一,路佳湄他們班就有一個女生,每次清明節掃墓的時候,都帶兩個玉米麵窩頭,每次掃墓結束,老師都要為此當眾表揚她。
除了在吃的方麵,路佳湄有意苛刻地約束著自己之外,在穿戴和打扮上,也發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最早發現這個變化的是她的姐姐。還是那個在路佳湄看來倒黴的七月裏,快放暑假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路佳湄睡下後和姐姐說,姐,你要不要我那件紅的確良衣服?睡在她身旁的姐姐以為妹妹在說夢話,沒理她。她又問了一句,我是認真的,就是爸爸才從上海買回的那件,我想拿它換你穿舊的白襯衣。
她姐姐爬起來大聲說,你沒病吧,你不是老嫌爸媽不親你,老讓你穿我穿過的嗎?
是的,路佳湄的爸爸老愛逗她,親大的愛小的就是不親中間的,為這,路佳湄沒少哭鼻子。可是,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路佳湄再也不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她比大她六歲的姐姐矮不了多少,姐姐偏瘦,她也不胖,但偏豐滿,也就是說,姐姐完全能和她換著穿衣服,隻要姐姐同意,她要把她所有新的、顏色亮的衣服都換給姐姐,姐姐上初中了,她穿得再靚都不怕了。可是她怕,她要盡量做全班最樸素的那一個。
就在那天晚上,黑暗裏,路佳湄和姐姐拉了鉤,她心情複雜地把那件隻穿了一個下午的紅的確良上衣和另外一些在她看來豔的衣服都換給了姐姐。
路佳湄在班裏除了和楊茹一人來往,誰都不和她來往,或者說,除了楊茹願意和她玩之外,誰都不願意再和她玩了。她也主動地放棄了所有參加集體活動的機會,以後隻要上體育課,她就請假,不是裝病,是真的一說上體育課和跑步,她的頭馬上就開始神經質地疼,連老師都怕了她,疼起來的時候,看著看著小臉就慘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了,索性她就成了他們班的長期病號。
學校裏有段時間,組織學生每天早晨集體跑步,定名為太原到大寨象征性長跑,病號路佳湄的任務是留在教室裏看教室,在同學們上街跑步的20分鍾裏,她一點也沒閑著,自覺地默默地一個人承擔起了打掃教室衛生的工作,冬天的時候,她還要負責給班裏生火爐,倒爐灰。
是一個凍得人說話都打哆嗦的數九天,路佳湄端著一簸箕剛掏出的爐灰,往教室外走,這時,班上的同學跑步回來了,路佳湄趕緊躲到一邊,給大家讓開道,那些女同學則高傲地仰著頭,側身從她身邊走過,在同學的眼裏,路佳湄就和她手上端的爐灰一樣,就是垃圾,他們就是要像扔掉一個臭皮囊一樣把她拋棄在集體之外。
隻有她自己心裏清楚,她不是垃圾,她不髒,甚至於她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渴望自己是幹淨的、正派的、一塵不染的。但那張體育課上從她身上掉出來的帶血的汙紙,像無形的標簽一樣,粘在了她的身上,如躲藏在暗處的惡毒的魔鬼一般,陰笑著把她推到了比黑暗更黑一百倍的萬丈深淵裏,隔著這條可怕得看不見的鴻溝,她和同學們如水火一般不能再相容到一起了。
3
唯一敢和路佳湄公開說話的就是小個子楊茹,她是路佳湄灰色世界裏一道閃亮的光。誰曾想這束光像流星一樣,很快就暗淡了。接下來發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煩事無情地把倆人的友誼斷送在萌芽狀態。
還是那年,不過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八月,學校還放著暑假,一個更大的陷阱又預設在路佳湄的眼前,等著9歲的路佳湄去縱身一躍。之所以又一次強調路佳湄的年齡,是因為在長大的路佳湄以後回憶起這件事後,總是對母親抱有很深的成見,她想,如果在那一年過年的時候,細心的媽媽能給她買一條紅褲頭穿上,或者是係一條紅色的褲帶,是不是就可以讓她那年不要那麼接二連三地倒黴。
其實,路佳湄這樣想對母親是不公平的,20世紀70年代中國的大環境是不允許搞封建迷信的,不但路佳湄沒有紅褲頭穿,全國人民都沒有,大家不但不穿,而且自覺地、堅決地、徹底地抵製一切帶迷信色彩的東西,誰搞誰就是牛鬼蛇神。
在那個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特殊年代裏,路佳湄的母親忘記或者是不講究什麼逢九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講了反倒是不正常了。
可是路佳湄不這麼想,在她以後的婚姻生活中,她愛人異常氣憤地指著她跳起來大喊,早知道你是這麼一個愛鑽牛角尖的人,我說什麼也不能找你。人在吵架時說出的話,是最經不起推敲的,麵對氣急敗壞的愛人,路佳湄隻是輕蔑地咧了咧嘴。她想,他現在才明白,自己不是神,不可能先知先覺。而她在9歲,在經曆了和楊茹爬上警察崗樓那件事後,就明白了,該來的總要來的,你不會早知道,任再聰明絕頂的腦袋,也琢磨不清未來的事,連盲人摸象的境界也達不到,說不著邊際倒還客觀些。
如果路佳湄知道她對楊茹的殷勤和順從,遭來的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結果,讓她失去了班上最後一個朋友,那她說什麼也不會答應和楊茹走那一趟的。可是,就像她不知道那天的體育課上,她要丟醜現眼一樣,爸爸的恰好歸來;媽媽的反常溫和;她堅持著上學前沒有去換紙;體育課上突然的接力比賽,湊成了應該發生的必將發生的所有元素。
姥姥常愛說的話沒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楊茹來找她的前一天晚上,臨睡的時候,她央求姥姥教她做油糕,姥姥起先不答應,說老家就捎來那幾斤糕麵,不過年不過節的吃了可惜,再說每人供應的那幾兩油,也吃不住折騰。
她好說歹說,姥姥總算答應教她做幾個“淨糕”吃,也就是不用油炸,包好就吃的那種。
第二天早上,她還沒起床,楊茹就來了,她神秘地站在路佳湄床前,路佳湄一邊用雙手揉著還沒睡醒的眼睛,一邊衝著楊茹異常友好地笑著,笑裏溢出的是為楊茹赴湯蹈火的心甘情願,群居動物路佳湄被迫放單之後,把楊茹當作救命的稻草,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丟了。
路佳湄快起,起來,跟我走一趟。
去哪?路佳湄邊穿衣服邊問,其實,問也是白問,以路佳湄現在的心情,就是楊茹讓她跟著她往火坑裏跳,她也在所不辭。
現在不能說,反正是非常非常重大的事。楊茹一臉嚴肅地回答著路佳湄。
路佳湄沒有再問什麼,她穿上衣服,胡亂洗了把臉,頭也沒梳,就跟著楊茹開門往外走,出門的時候,還聽到姥姥追著她喊,不是要做糕嗎?怎麼又跑了。
她裝作沒聽見,拉著楊茹的手飛快地就跑出了院子的大門。
出了大門,才想起來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去,她隻好又問一臉肅穆的楊茹,往哪麵走?
楊茹用手指了一下東麵,然後,讓路佳湄俯下身子,她對著路佳湄的耳朵小聲說道:往那麵走,我昨天晚上撿到一張反動標語,咱們現在就交給警察叔叔去。
啊!反動標語!路佳湄吃驚地叫了起來。楊茹忙擺手示意她別叫,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小紙片,小心地展開後,拿給路佳湄看,隻見紙片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5個字:“打倒毛主席”。楊茹說,咱們得快點交給警察叔叔去,你看,都沒有我昨天晚上撿到時看得清楚了。
聽了楊茹的話,路佳湄的表情變得比楊茹更莊嚴肅穆。她是那麼熱愛毛主席,在班裏同學孤立了她以後,她每天上學前都要鼓勵自己不哭,堅強,然後,在心裏默誦三遍毛主席的詩詞《七絕》為李進同誌所題攝廬山仙人洞照: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9歲的路佳湄雖然還搞不太懂這首詩的意思,但她就是覺得這首詩要比下定決心更能給她力量,她是查著字典,從爸爸的筆記本上偷偷地抄下來這首詩的,她相信他們班孤立她的那些同學別說背,他們說不定聽都沒聽說過。
每天靠背毛主席詩詞戰勝困難的毛主席的紅小兵路佳湄同學,用力挽起了楊茹的手,用誓死捍衛毛主席的堅強決心,勇敢地走向離自己家最近的那個叫寬銀幕的十字路口。路佳湄不記得70年代的馬路中間是不是像現在一樣設有圓形的交通崗,在她以後的記憶裏,經常清晰地浮現出的,隻是馬路邊上那個有台階的高高的交通崗。
她朦朧地記得自己不是走上那個崗樓的,而是手腳並用爬上去的。至於楊茹是怎麼上去的,她記不清了,楊茹個子比她小,按說,應該是楊茹爬上去才對,可是,她就記得自己好像怕掉下去似的,心情緊張地用手亂抓過樓梯。
連楊茹怎麼把那張紙條交給警察叔叔都不記得了,印象中就是那個胖胖的警察叔叔,一邊低著頭記,一邊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幾年級幾班?叫什麼名字?都是楊茹回答的:前進路小學三年三班,我叫楊茹。說完,楊茹用手捅了捅她,示意她說自己的名字。她突然有點怕,她小聲和楊茹說,你替我說。楊茹說:你說。警察叔叔不看她們,還在記,邊記邊說,誰說都一樣,就說叫什麼名字。楊茹又捅了她一下,她大聲說,我叫路佳湄,大路的路,佳節的佳,我生在中秋節,湄是三點水過來個眉毛的眉。我爸說“曲徑通幽”,希望我是月光下的水邊,一條最僻靜的小路。
她也不知道她竟然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那個像父親一樣大的警察叔叔,聽她說完後,笑了,笑完之後對她倆說,你們可以走了。她們走出老遠後,那個和藹的警察叔叔還在和她們招手。這是個不錯的上午,自從衛生紙事件發生後,路佳湄還沒有這麼痛痛快快地表達過。回來的路上,楊茹忍不住說了好幾遍:你爸真有學問!
4
路佳湄和楊茹交了反動標語的第二天下午,路佳湄正在院裏領著5歲的弟弟玩,她把茄子皮擺在搓板上,擺成毛主席萬歲五個字,教還沒上學的弟弟認,突然看見院裏走進來兩個穿著警服的男人,一老一小,兩個人都很嚴肅,進來就向院裏站著的人打聽,哪是路佳湄家?
聽到問自己的名字,路佳湄飛快地拉起弟弟就往家裏跑,跑得太快了,把搓板也踢得翻了個身,茄子皮撒了一地。正坐在床上縫棉衣的姥姥,抬頭看著慌慌張張的路佳湄說,不好好領著弟弟在外麵玩,猛張飛似的跑回來幹什麼?說著又朝裏間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你媽還在睡覺呢!攪了她的覺,仔細你的皮肉受苦。
正說著,那兩個警察敲門走了進來,問路佳湄的姥姥,這是路佳湄家嗎?她姥姥扶著老花鏡打量著來人警惕地問,你們找她做什麼,她還是個小孩子。說著就把路佳湄拉到了自己的身後,像老鷹護小雞一樣護著滿臉驚恐的路佳湄。
那個老點的警察向前走了兩步,想是怕老人耳背吧,他幾乎是俯在姥姥的耳朵邊上大聲地問:家裏還有別的大人嗎?她的父母在家嗎?他問話的聲音很大,吵醒了在裏間睡覺的路佳湄的媽媽,她是醫院的衛生員,昨晚上的是夜班。她邊往出走,邊不高興地說,一天也沒個消停的時候,吵得讓人連個覺也睡不成。
出來一看當地站著兩個警察,頭一下就大了,站在那裏愣了半晌,覺得自己和男人都是謹小慎微的老實人,就說自己吧,在家粗暴些,在外因為自己嫁的男人出身不好,讓她見誰都得和和氣氣,怎麼就會招來警察。這個脾氣不大好的耿直的女人,以在自己家裏少有的謙卑態度,忙著倒水遞煙。
那個年輕點的對彎腰低頭忙碌的路佳湄母親說,不用忙了,你要是路佳湄的媽媽,就領上孩子和我們走一趟,還有,順便再去趟她父親的單位。說完,路佳湄的媽媽頭也沒來得及梳,就拉著路佳湄和那兩個警察一起坐上了停在大街上的黃色吉普車,路佳湄的姥姥不顧眾人的勸阻,抱著弟弟,一路追了出來,在路佳湄弟弟“我也要去”的哭喊聲中,吉普車絕塵而去。
路佳湄父親的單位在郊區,是個文史方麵的研究院,單位名字太長,路佳湄母親懶得記。這個被人稱為大地主、二資本的有錢人家的闊少,在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麵前,早已經洗心革麵,娶了絕對貧下中農的路佳湄的母親。他的老家在上海,“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和家裏人劃清了界線,上個月出差他一而再地走過自己的家門,硬是三過家門而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