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樓夢》考證(改定稿)(4)(2 / 3)

(6)這個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為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的程本。這本又有兩種小不同的印本:(一)初印本(即程甲本),“不及細校,間有紕繆”。此本我近來見過,果然有許多紕繆矛盾的地方。(二)校正印本,即我上文說的程乙本。

(7)程偉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即是這一百三十年來的一切印本《紅樓夢》的老祖宗。後來的翻本,多經過南方人的批注,書中京話的特別俗語往往稍有改換;但沒有一種翻本(除了戚本)不是從程本出來的。

這是我們現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曆史。這段曆史裏有一個大可研究的問題,就是“後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誰?”

俞樾的《小浮梅閑話》裏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雲:“豔情人自說《紅樓》。”注雲:“《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

俞氏這一段話極重要。他不但證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鶚是實有其人,還使我們知道《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船山即是張船山,名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一個大詩人。他於乾隆五十三年戊申(1788)中順天鄉試舉人;五十五年庚戌(1790)成進士,選庶吉士。他稱高鶚為同年,他們不是庚戌同年,便是戊申同年。但高鶚若是庚戌的新進士,次年辛亥他作《〈紅樓夢〉序》不會有“閑且憊矣”的話;故我推測他們是戊申鄉試的同年。後來我又在《郎潛紀聞二筆》卷一裏發現一條關於高鶚的事實:

嘉慶辛酉京師大水,科場改九月,詩題“百川赴巨海”,……闈中罕得解。前十本將進呈,韓城王文端公以通場無知出處為憾。房考高侍讀鶚搜遺卷,得定遠陳黻卷,亟呈薦,遂得南元。

辛酉(1801)為嘉慶六年。據此,我們可知高鶚後來曾中進士,為侍讀,且曾做嘉慶六年順天鄉試的同考官。我想高鶚既中進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貫和中進士的年份了。果然我的朋友顧頡剛先生替我在《進士題名錄》上查出高鶚是鑲黃旗漢軍人,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科的進士,殿試第三甲第一名。這一件引起我注意《題名錄》一類的工具,我就發憤搜求這一類的書。果然我又在清代《禦史題名錄》裏,嘉慶十四年(1809)下,尋得一條:

高鶚,鑲黃旗漢軍人,乾隆乙卯進士,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禦史,刑科給事中。

又《八旗文經》二十三有高鶚的《操縵堂詩稿跋》一篇,末署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小陽月。我們可以總合上文所得關於高鶚的材料,作一個簡單的《高鶚年譜》如下:

乾隆四七(1782),高鶚作《操縵堂詩稿跋》。

乾隆五三(1788),中舉人。

乾隆五六—五七(1791—1792),補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並作序例。《紅樓夢》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1795),中進士,殿試三甲一名。

嘉慶六(1801),高鶚以內閣侍讀為順天鄉試的同考官,闈中與張問陶相遇,張作詩送他,有“豔情人自說《紅樓》”之句;又有詩注,使後世知《紅樓夢》八十回以後是他補的。

嘉慶一四(1809),考選江南道禦史,刑科給事中——自乾隆四七至此,凡二十七年。大概他此時已近六十歲了。

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這話自無可疑。我們可約舉幾層證據如下:

第一,張問陶的詩及注,此為最明白的證據。

第二,俞樾舉的“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一項。這一項不十分可靠,因為鄉會試用律詩,起於乾隆二十一二年,也許那時《紅樓夢》前八十回還沒有做成呢。

第三,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此話便是作偽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

第四,高鶚自己的序,說的很含糊,字裏行間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願完全埋沒他補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條說:“是書開卷略誌數語,非雲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因為高鶚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說他補作後四十回的事。

但這些證據固然重要,總不如內容的研究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決不是一個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舉出三個理由來證明後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鶚補作的。他的三個理由是:(1)和第一回自敘的話都不合,(2)史湘雲的丟開,(3)不合作文時的程序。這三層之中,第三層姑且不論。第一層是很明顯的:《紅樓夢》的開端明說“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明說“蓬牖茅椽,繩床瓦灶”;豈有到了末尾說寶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層也很可注意。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確是可怪!依此句看來,史湘雲後來似乎應該與寶玉做夫婦,不應該此話全無照應。以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作的了。

其實何止史湘雲一個人?即如小紅,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裏極力描寫這個攀高好勝的丫頭;好容易他得著了鳳姐的賞識,把他提拔上去了;但這樣一個重要人才,豈可沒有下場?況且小紅同賈芸的感情,前麵既經曹雪芹那樣鄭重描寫,豈有完全沒有結果之理?又如香菱的結果也決不是曹雪芹的本意。第五回的“十二釵副冊”上寫香菱結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