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齊白石年譜(2)(2 / 3)

白石廿六歲。

正月,六弟純楚生(字寶林。死於民國三年甲寅,年二十七。白石有哀滿弟的詩與挽聯。湘人呼幼為滿)。

白石二十七歲。

七月十一日,長子良元生。(字伯邦,號子貞。)

自記雲:

年廿有七,慕胡沁園陳少蕃二先生為一方風雅正人君子,事為師,學詩畫。蕭薌陔、文少可,不辭百裏,往教於星鬥塘。從此,畫山水人物都能。更能寫真於鄉裏,能得酬金以供仰事俯畜。

蕭薌陔、文少可兩人,是白石最早的畫師。蕭館於杏子塢馬迪軒家,馬為胡沁園的連襟,馬告胡:鄉有芝木匠者,聰明好學。胡始留意。當時白石在賴家壟做雕花活,每夜打油點燈自由習畫。鄉人見之曰:“我們請胡三爺畫帳簷,往往等到一年半載,何不把竹布取回,請芝木匠畫畫?”於是胡更留意。陳少蕃(名作塤,著有《樸石庵詩草》)時館於胡家,沁園約白石來,對他說:“《三字經》雲,‘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你正當此年齡,就跟著陳老師開始讀書吧!”陳允不收學俸錢,日點《唐詩三百首》(湘語課讀曰“點書”),白石僅於八歲時(二十年前)讀過半年書,識字太少,隻好用“白(音怕)眼(兀 )字”暗中自注生字之音,寫在書頁下端的裏麵,溫習時即偷視之。“白眼字”者,同音通假之極常用字也。先是陳偕齊鐵珊讀書於一道士觀中,白石的三弟為煮茶飯,白石時過之,因識鐵珊。鐵珊語白石:“蕭薌陔將到家兄伯常(見前光緒四年)家畫像,何不拜為師?”白石遂以所作自由畫李鐵拐像為贄,旋至其家(蕭家朱亭的花鈿,相距約百裏),盡傳其法。文少可亦家傳畫像,聞白石師蕭,因訪白石,數宿,又盡傳之。白石自記所謂“學詩畫”者,是點唐詩、學畫像。他做了十餘年木匠,到二十七歲才正式從師,改業做畫匠的(湘俗尚巫祝,神像功對每軸售錢一千。白石自由習畫時即優為之。又士大夫家必為祖先繪衣冠像,生時則備寫真,名“小照”,白石出師後常被邀請,故能得酬金以贍家用)。從此觀摩名作,發展他的天才。

白石晚年有《往事示兒輩》詩雲:

村書無角宿緣遲,廿七年華始有師。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鬆火讀唐詩。

自注雲:

餘少苦貧,廿七歲始得胡沁園、陳少蕃二師。王仲言社弟,友兼師也。朝為木工,夜則以鬆火讀書。(熙按:王仲言先生名訓,號蛻園,是我的蒙師,著有《蛻園詩文集》;是年還在從陳師讀,附學胡家。)

王訓晚年有《白石詩草跋》,中有一段足補白石自記的缺漏。王訓說:

山人生長草茅,少時潑墨以自娛。胡君沁園,風雅士也,見君所作,喜甚,招而致之,出所藏名人手跡,日與觀摩。君之畫遂由是孟晉,有一日千裏之勢。沁園好客,雅有孔北海風。同裏如黎君鬆安、雨民,羅君真吾、醒吾,陳君茯根,及訓輩,常樂從之遊。花月佳辰必為詩會。山人天才穎悟,不學而能。一詩既成,同輩皆驚,以為不可及。當是時,海宇升平,士喜文宴,同誌諸子遂結詩社於龍山,酣嬉淋漓,顛倒不厭。其一時意氣之盛,可謂壯哉!……(熙按:此序中黎君鬆安即家父;雨民是我族侄,名丹,清黎文肅公培敬之長孫。羅真吾醒吾弟兄亦世族,其父軍職家居,喜文墨,號蔬香老圃。陳茯根亦鄉間有文名者。但這個“詩社”,甲午後才成立,不是這幾年的事。)

胡沁園,名自偉,字漢槎,是最有造於白石的一個人。他死後,白石《哭沁園師》絕句十四首,其中有雲:

廿七讀書年已中,顧餘流亞蠹魚蟲。先生去矣休歡喜,懶也無人管阿儂。

學書乖忌能精罵,作畫新奇便譽詞。惟有莫年恩並厚,半為知己半為師。

平生我最輕流俗,得謗由來公獨知。成就聰明總孤負,授書不忘藕花池。

窮來猶悔執鞭遲,白發恒饑怨阿誰?自笑良家佳子弟,被公引誘學吟詩!

胡沁園對於白石真有“成就聰明”的大功。(熙按:沁園是韶塘胡家,胡家多良田,善經營,惟沁園家不富裕,專事提倡風雅,獎掖後進。藏名人書畫至多。辟小園,名藕花吟館。)

白石三十二歲。

《白石自狀略》雲:“借五龍山僧寺為詩社,社友王仲言輩,凡七人,謂為七子,推璜為龍山社長。黎鬆安、薇蓀、雨民為詩友。識張仲颺,得見王湘綺,拜為弟子。”(熙按:黎薇蓀族兄,名承禮,號鯨庵,文肅第三子,行六,清光緒甲午翰林,改官四川,庚子即辭職歸田,白石印友,摹刻得力最多,事在後五年。張仲颺一號正陽,名登壽,少業鐵工,湘綺弟子,傳其經學,亦能詩,後與白石為兒女親家。湘綺稱為“兩畸士”。惟白石拜湘綺為弟子事,亦在後五年。湘綺曾語吳劭之——名熙,湘潭人——雲:“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我們下有鐵匠、銅匠;還有個木匠也好學,但他總不肯為我弟子。”因白石生有傲骨,不願意人家說他趨附,前詩中所謂“平生我最輕流俗”是也,又其《挽沁園師聯》亦有“衣缽信真傳,三絕不愁知己少;功名應無分,一生長笑折腰卑”之句。)

龍山七子,白石年最長,餘為王仲言,羅真吾,醒吾,陳茯根,譚子荃,胡立三。見白石題《龍山訪舊圖》小序。(熙按,譚子荃是羅真吾的內兄。胡立三是竹胡家的,時為鄉紳。龍山詩社常以黎雨民家為集會地點。是年後又組織羅山詩社,則以我家為集會地點。兩山相距約五十裏。)

白石於宣統元年自廣州歸後,有《與黎大鬆安書》雲:“一日獨坐,回憶十年前與公頻相晤時,蛻園(王仲言)雲溪(黎裕昆)多同在坐。聚必為十日飲。或造花箋,或摹金石,興之所至,則作畫數十幅。日將夕,與二三子遊於檆(杉)溪之上。仰觀羅山蒼翠,幽鳥歸巢;俯瞰溪水澄清,見蟛蜞橫行自若。少焉月出於竹嶼(白竹坳)之外,歸誦芬樓,促坐清談。璜不工於詩,頗能道詩中之三昧。有時公或弄笛,璜亦姑妄和之。月已西斜,尚不欲眠。……璜本恨不讀書,以友兼師事公,……邇年以來,奔走半天下,……買山僻地,去白石愈遠,平生之知舊艱於來,璜亦艱於往,獨坐杜門,頗似枯衲,……安得化身為蝸牛,負其廬置之於羅山之側!……”(熙按:這信是己酉十二月初九寫寄的。信中“十年前”的“回憶”,就是從甲午到壬寅約八九年間的故事。白石翁長於家父實年八歲,長於我二十八歲。是年甲午,他始到我家來畫像——因先祖父上年癸巳九月去世,請他來畫衣冠遺像的。其時我才四歲,延王仲言師“發蒙”,書桌旁的凳子太高,他常抱我坐上去。先曾祖工畫,所藏恣其觀摹。相與刻印則稍後。大約這八九年間,他每年必在我家小住幾個月。羅山俗名羅網山,在我家對麵裏許,是一林阜,中有元末陳友諒近親古墓;前繞小溪,水自白竹坳來,有杉木橋,故名以檆溪。羅山詩社既組成,有時龍山社友亦聯合來會於我家之誦芬樓——丁酉年新蓋的書樓。光緒二十一年乙未,湘潭大旱,有“吃排飯”的——饑民排隊到有存穀的人家去吃飯,不必吃光——適社友數十人來聚會,鄉人都以為是吃排飯的饑民到我家來了。這信中所敘“造花箋,摹金石,作畫,吟詩,弄笛”等事,我記得十歲左右也都參加過,號小社友,受白石翁的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