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3 / 3)

長江水滔滔不絕,沈宏偉隻要一彎腰,就能拎上一桶水來。但長江裏的水不能洗澡,一桶水你放進明礬放半天,擦到身上依然是沙子硌得皮肉痛,水一幹,能在皮膚上抹下一層沙子。船上人習慣幹洗,什麼是幹洗呢?不用水,趁身上的汗將幹未幹時,用手或者用幹毛巾,在皮膚上反複搓,搓下來的是一條條黑呼呼的老垢,男人們常常在甲板上比誰搓的多,誰身上搓下的垢粗大。搓完,男人們皮膚發紅,江風一吹,像是一條條剛出繭的蠶蛹,通體舒泰。隻是搓的時機要把握好,汗多了,還是油泥,像擦在泥鰍身上,泥垢下不來。汗幹了,擦得皮膚生痛,卻沒有泥垢。沈宏偉當然入不了門,沈宏偉這樣的幹部,本來天天是要洗浴中心池子裏泡著、浴缸裏浸著,從來想不到一盆清水難求。這種人,你可以讓他吃得苦一點,睡得差一點,讓他大暑天幾天洗不上一把澡,這等於要了他的命。船上有沒有清水呢?有。貨艙裏堆積如山的黃沙進艙時都是濕漉漉的,這些水分瀝下去進了艙底的凹槽,然後流進了艙尾的蓄水池,這樣的水不含一粒沙子,清清亮如礦泉水。但不多,船上一般用來飲用,富餘的話,如果女人講究,也允許女人用來洗澡。

沈宏偉眼巴巴地看著陳三寶,怕他拒絕,陳三寶將煙蒂隨風一扔,說,行,想要什麼你就開口,別拘束。

沈宏偉去蓄水池拎水的時候,吵得耳根子發脹的柴油機突然不響了,沈宏偉被陡然的寧靜嚇了一跳,顧不上拎水,抬腿就往甲板上跑。沈宏偉在陳三寶船上片刻不敢大意,船上人有七分險,沈宏偉有十分險,另外三分來自陳三寶。陳三寶和水手正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沈宏偉才鬆了一口氣,將懸著的心放下了。

柴油機是二手貨,隔三岔五地壞一次。陳三寶喜歡擺弄機器,這台柴油機已被他拆過幾回。機器是多麼讓人踏實的家夥,讓它轉,它就轉,讓它叫,它就叫;壞了就老老實實壞了,不撒謊,不耍奸,對人永遠忠誠,一是一,二是二。這一回是一個軸承壞了,磨損得太厲害,不換不行了,三寶沒了轍。三寶打算上岸,到附近港口的配件店去看看能不能買到。三寶呼叫老大,老大已到了他機艙門口。老大說,不換不行嗎?老三將軸承在老大眼前晃晃,說,這鋼家夥還不如人身上的肉家夥,隻曉得硬,不曉得軟,誰能硬得了一輩子?死硬,就毀了。老大說,你還窮什麼嘴,趕快開我的小艇上岸去買東西,不,先把我送回船,我把船熄了機器下錨等你。

根水也隨老大一起來了,說,那我跟三叔一道去一道回,偷學點三叔修機器的技術。拴錢應允了根水,多一個人在老三身邊催催他,快一些。

拴錢不敢大意,此地是兩省交界處,屬於兩不管水域,不可久留。拴錢叮囑老三,下午三點前一定要回到船上,不管買沒買到軸承,都得回來。

拴錢站在自家船樓上,這裏的江麵特別寬闊,白水茫茫,水流湍急,不適宜長時間下錨,就像一個人站在風口,一不小心就要被刮出十幾步,船被急流推動,錨啃不住江底的泥巴,船就可能撞礁。更讓拴錢擔心的是,兩岸都是山巒,岸邊雜樹叢生,樹叢裏若是衝出幾條江匪的小艇,重載的大船就無處可逃。拴錢望眼欲穿,下午兩點左右,終於看到自家的小艇劈波斬浪駛來,陳三寶揚著手裏的東西喊,哥,一會兒裝上去就能開船,你在鯰魚灣等我。拴錢心裏鬆了一口氣,喊道,你手腳快點,我們爭取趕到屁股洲過夜。屁股洲是個大洲,是長江船隊下錨過夜的一個點,到了那裏,少則幾十條船,多就有幾百條船,人多勢眾,江匪不敢靠近。

拴錢讓船隊繼續前行,自己的船泊在鯰魚灣等老三,左等右等,也不見老三的船下來,他打電話給老三,老三顧不上接,打給根水,根水說,軸承裝上了,可機器還有別的問題,不能啟動,三叔正拆了機器在檢查。暮色已在天邊掛了下來,江中行駛的船已亮了燈,拴錢的心又一下子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