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水沒想過還有下回,埋頭吃麵。
校長說,不好意思,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您貴姓,自作主張讓您姓了王。根水說,我姓羅,不過,在這裏姓王姓羅都一樣。
校長說,得罪得罪,我姓鄭,你喊我鄭哥就是。說著,用手指托了托眼鏡。根水發現,他的手指是穿過鏡片往上托的,細一看,那眼鏡原來沒裝鏡片。校長也不尷尬,說,沒辦法,家長們要求戴的,說不戴眼鏡不像老師。
扮領導很累,還是做綁客真實。根水沒忘記上岸的目的,說,跟你打聽個人,你們村裏有沒有一個外號叫爬蝦的人?
校長想了想說,沒有,你別看這懸崖下就是長江,可要是走到江邊得老半天,山民們起外號都是山裏物件,比如豹子,比如穿山甲,比如燈籠草茅柴樁之類。這爬蝦是你什麼人?
根水說,我老爹,一年前和我娘在這一帶江麵上失蹤了,至今生死不明,我懷疑與一個叫爬蝦的水手有關。
校長沉吟半晌,說,兄弟,我比你大幾歲,聽哥一句話。你就別指望你爹娘回來了,也別去打聽了,更別想著報仇什麼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江上有江上的規矩,岸上靠人,水上有天。你是個好小夥子,乘年輕在水上發點財,別把自己賠進去。
校長把瘦胳膊搭住根水,說,哥從來不起誓,但今天給你起個誓,哥死了是得下地獄的,但哥手上沒害一條命。
根水信了他的話。校長又說,照理說,不能再麻煩你了,可是你也知道,這裏沒有別的老師,我隻讀過一年大學,學的是理科。尤其美術,我怎麼也畫不像。你說你學的是美術,能不能教孩子們幾節美術課?
根水答應了,校長很高興,小白臉上有了由衷的笑容。根水忍不住好奇心,說,鄭哥,我一直沒想明白,你為什麼能在這窮山惡水中待這麼多年,我的同學也有做誌願者的,但一二年也就離開了。
校長說,你也看出來了,我是在城裏長大的,到了這裏,我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生活的孩子,一天隻能吃一頓飯,冬天隻有一條單褲穿,眾生平等,用時髦話說,他們也是祖國的花朵,憑什麼他們要過這樣的苦日子?想想我的童年生活,我覺得我那種所謂的富二代生活是一種罪孽。你一定還想問,我為什麼不惜以身試法,有著另外一個身份?
根水點點頭。
怎麼說呢?校長說,其實我也想不通,我這樣做是以罪贖罪。我沒有別的法子讓我的學生有無憂無慮的童年,可我是他們的老師,每天都要麵對他們純淨的眼睛,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話有點假,也許是我的血管裏流的就是那樣的血,命中注定我隻能選擇那種方式。我說不清,你也聽不明白,不說也罷。
根水想不到此番不僅做了一回領導,還做了一回老師,第三天半夜,根水在睡夢中被蒙上了眼睛,女人的聲音說,您想去哪裏我們送您到那裏。根水說,老河口,我家的船泊在那裏。根水說,鄭哥,我知道你在,謝謝你,我這次來得值。半晌,校長終於還是開了口,說,莫說謝,要謝是我們要謝你。根水被塞上一輛摩托車後座,騎手囑他抱緊,一路風馳電掣。
到了老河口,根水以為拴錢的船隊早走了,打算等著他們返航時再上船,不想站碼頭上一看,一眼就看到了拴錢的船。
根水問拴錢,叔,就是船出事,三嬸子也應該來得及逃生的嗬。
拴錢漠然道,你三嬸子腿上捆著繩子。
根水訝然無語,可以想見,那繩子是誰捆的,隻有三叔,陳三寶。
羅根水在靈堂裏默哀了許久,那麼美麗那麼潑辣的三嬸就這樣去了,變成了一盒骨灰無聲無息地放著。讓根水驚訝的是,拴錢叔居然在船上設了靈堂,這徹底壞了船上的規矩,江上的迷信,你信則有,不信則無,看來,他是拿定主意,想棄船上岸了。
羅根水想起爹娘,這長江能給你多少歡樂,就能帶給你多少痛。它能給你帶來“嘩嘩”響的鈔票,也能隨時收了你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