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成為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成就偉大作品的作家也成不了好作家。有個形而上意味的東西不是想寫就能寫出來的,不但關乎作家的功底,並且還是可遇不可求的。想成為將軍的士兵絕大多數成不了將軍,但想成為將軍的士兵多數會是好士兵,還多了一些快樂。作家也一樣,有成就偉大作品想法的寫作也多了一些快樂,這就夠了。
本文原發表於2012年第一期《文學港》
同情確認著我們的情感歸屬——關於朱平兆長篇小說《一佳燈火》的聯想
任茹文對於寧波人來說,商幫傳統不僅表現為我們的過去,更沉澱和活躍為我們的現在,商人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狀態凝結為我們一部分的集體無意識。朱平兆的《一佳燈火》以小說的方式塑造了一個本土商人形象,在紀實與虛構的模糊邊界中,主人公陳亮的形象鮮明準確,精神含混複雜,這部小說和這個形象至少體現了作家朱平兆捕捉現實的能力、關注當下的態度和探究時代精神本質的努力。
讓我們先回到小說內部看看作者是如何敘述商人陳亮的故事的。《一佳燈火》有個殘忍的故事外殼,燈具商人陳亮一出場就被推到了生命的極端狀態:他生了肺癌,等待死亡的隨時來臨。作者成功地切入主人公的心靈世界,他在敘述這個故事時巧妙地尋找到一個合理的敘述者:朱醫生。朱醫生是主人公陳亮多年的朋友,他不僅了解陳亮的曆史,在接受陳亮要求為他寫傳記的任務後,陳亮向朱醫生完全敞開了心靈世界的流程。朱醫生不僅是知情者,也是陳亮精神世界最後的闖入者和窺視者。陳亮的心靈在生病之前是遮掩的,在生病之後逐漸敞亮,直至完全向敘述者“我”敞開。故事圍繞陳亮如何安排其死後他的親人生活而展開。在陳亮的周圍有一張複雜的情感網絡:父母、前後三任妻子、三個孩子、生意夥伴、朋友、夥計……陳亮最後的人生命題是平衡情感與金錢的關係,他試圖通過金錢去彌補情感上的愧疚,達到情感與理智、失落與獲取的微妙平衡,這既是作為商人的陳亮精神上的先天性缺失,也是作為商人的陳亮精神上殘存的珍貴,這種缺失與殘存的複雜關係,顯示了作者已比較敏銳地觸及到商人群體的集體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或許可以理解《一佳燈火》這部小說的外殼是殘忍與冷漠,內核是溫暖、回歸和堅守。在慌亂的生命奔襲中,陳亮曾經丟棄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和女兒,臨死前他又費勁地將與她們的聯係找尋回來。小說通過雙關語“燈火”呈現了死亡與生存、浮躁與寧靜、寒冷與溫暖、暗與明、死與生等人生命題的二律背反。陳亮最終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的臨死一搏使他比活著時更緊密地活在親人們心中。
讓我們再繞到小說的外部看看商人陳亮與我們這個時代的聯係。小說圍繞主人公陳亮應該至少存在三種人物關係:陳亮與親人的關係;陳亮與自我的關係;敘述者朱醫生與陳亮的關係。從現實生活的層麵來說,小說十分細膩準確地處理了陳亮與親人的關係,陳亮與現任妻子黃蓮的情誼超越生死,臨死前,陳亮果斷地取消了黃蓮為他倆預定的雙穴墓,他不願意他的死成為生者的負擔和拖累。應該指出的是,本來小說還應以更為細膩的筆觸展開陳亮如何看待和審視他的過去,他的喜樂與痛苦,他的榮譽與羞恥,他在商場上的欺詐、他在情場上的遊蕩……無疑,疾病讓陳亮有時間有空間有可能重新審視他生命中的“痛”。坦率地說,我認為,這樣的痛感在小說中顯得過於輕描淡寫。這隻能說,小說還未能更深入地處理主人公與他自我的關係。這種輕描淡寫的生命狀態或許正是主人公的麻木所致,甚至將曾經的無恥當作灑脫,把曾經的背叛隨意地誤解作了自由的同義詞。如果痛感的分量再重一些,那麼陳亮臨死前掙紮與救贖的意義就會更明確一些。
小說有一些細節的處理實際是很動人的:陳亮和朱醫生長途跋涉到了陳亮當年做生意結識第二任妻子馬燕娜的地方,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要去見馬燕娜的現任丈夫,將陳亮的兒子陳陽托付給他撫養成人。當那個人高馬大、言語粗俗的出租車司機出現的時候,陳亮甚至根本就沒有將他此行跋涉千裏的目的說出口,因為誰都看得出此人的品性難當托孤之責。無疑,此刻,陳亮的內心是痛苦的,他死前這麼沉重的痛苦之源頭在何處?這裏本應有個對生命道德感的追問,僅從小說來看,主人公陳亮是麻木的,他沒有追問,他隻在行動,但他無意識的行動似乎反而證明了追問是無法逃脫、不可逃避的。陳亮的問題叩動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神經。
一直作為陪伴者和記錄者的朱醫生又是如何對待朋友陳亮的人生呢?朱醫生對朋友生存狀態的追問在小說中似乎被擱置了,也可能是被隱藏了。所有這一切都需要我們在閱讀中思考,對讀者來說,經驗層的故事永遠隻是自我發現的通道,對待故事的情感立場才能最終連接起我們的價值歸宿。
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論述人類“同情”的來源時這樣說:正是通過在想象中與受傷害者變換位置,我們才能設想出他的感受或受到他的感受的影響。這就是我們對他人的痛苦產生同情的來源。在特定的典型描述裏,商人陳亮的人生是個縮影,是個模型,他臨死前的費力掙紮提醒我們每個人的存在狀態,陳亮所費力尋找的正是他一路丟失的:溫暖、善良、關愛、同情和仁慈……如果我們能同情陳亮,同情他的生大於同情他的死,那麼,我們應該就算讀懂了這個故事,讀懂這個故事與我們時代血脈深處的某種精神聯係。
本文原發表於2012年4月29日《寧波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