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麗恰巧出來，說：“怎麼，又要出去？要出去也得陪兒子把飯吃了。”
打電話時項毅中便決意陪兒子吃飯的，當下玩笑說：“老婆態度如此強硬，這頓飯我不吃都不行了。你的態度讓我想起美國在伊朗核武器上的蠻橫勁。”
汪麗笑道：“我們好意留你吃飯，你扯上美國伊朗幹什麼？美國能給你吃的喝的？”
項毅中嘻嘻一笑，說：“我家夫人和兒子這般盛情留我，我還跑到美國去幹嗎？吃牛排呀？”
飯後項毅中去收藏室的博古架上取了幅畫收好，同汪麗和兒子招呼一聲，驅車來接許濤天。這時夜色已然降臨，城市裏的燈光正在迅速地銜接成點、線、片，沒多久便變得色彩繽紛，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許濤天住在長風左岸B棟五樓。項毅中把車停在樓下，摁了許濤天電話，說：“許區長，你下來吧，我到了。”
就見許濤天挾了個鼓鼓囊囊的皮包出現在視線內，項毅中按了下車笛，從裏麵把門開了，許濤天響應地抬手朝他揮了一下。上了車，許濤天說家裏都張羅好飯菜等著項總你的。項毅中笑著說：“咱倆之間就別講這個客氣了，往裏說一點，誰跟誰呀？”
車到鍾副省長家樓下停住，項毅中取了撂在擋風玻璃前那幅畫，才要招呼許濤天下車，許濤天把手中的皮包遞了過來，說項總你拿著送鍾副省長。項毅中誠然知道這裏麵裝著什麼，還是裝糊塗，說許區長你這是什麼意思？許濤天就說：“這裏麵一點意思，我送鍾副省長的。”
項毅中望著他說：“這是我跟鍾副省長的事，卻拿你許區長的錢送鍾副省長，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
許濤天道：“項總可是在為我辦事，沒有讓你破費的道理呀。”
項毅中雙肩一聳，兩手一攤，說：“我破費了什麼？我可是什麼都沒拿。對了，就這麼幅破畫兒。這畫兒就算沒你今晚上的事，我也要送的。”
許濤天便點了下頭，說：“既然如此，這裏先謝項總你了。”
項毅中搖頭道：“許區長你怎麼了，又跟我客氣。”說著掏出手機撥了鍾副省長家電話。
接電話的是向姨，項毅中忙說向姨您好，我小項。向姨哦了一聲，說：“小項呀，好久未見你了，找老鍾是吧？我叫他接電話。”項毅中忙說不用不用，我就來看您們。
兩人下了車。見許濤天略顯猶豫，項毅中猜他放不下車廂裏的包囊，卻也不說破，暗想在接到他的電話後，為調集皮包裏的鈔票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一個區長家，是不可能放這麼多現鈔的。對許濤天拿著如此巨款隨自己去敲鍾副省長的家門，項毅中倒是淡然。賣官鬻爵放在這年頭已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走進鍾副省長家，鍾副省長正坐在客廳看新聞聯播，鍾副省長隻同他們點了下頭便繼續看他的新聞。李媽過來替他們倒了茶，項毅中隨意地同她搭訕著。向姨從一間房子出來，笑著跟他們招呼，許濤天謙恭地站了起來回應著，向姨卻不怎樣理會他，隻管同項毅中說笑著，許濤天立在那兒便有些不知怎樣是好了，哪還有以往堂堂區長的半點兒風範。項毅中見他把目光投向自己，知道是要他介紹，卻隻管裝作不知。他自有他的想法，向姨是不會拿他一個小小區長當回事的，更不會拿他往心裏去，而鍾副省長這會正在看他的新聞聯播，介紹了他肯定沒聽到，待會再介紹，豈不重複？自己都顯得娘兒們了。對許濤天來說，鍾副省長這裏才是最重要的。項毅中暗想許濤天往日觥籌交錯，與各色人物推杯換盞，也算是見過世麵，怎地到了這裏就像個小老百姓似的。又想他一個小小區長，在省長麵前委實與一個小老百姓無異。
新聞聯播完了，鍾副省長這才把目光移了過來，項毅中就介紹說：“這是亥區區長許濤天。”本已坐下了的許濤天忙站起來躬身說首長好。鍾副省長淡然地點了下頭，似乎不知道亥區區長許濤天這麼個人。項毅中知道，堂堂常務副省長，要忙的事情太多，而一個區長又同他隔得太遠，他的腦子裏不可能有這麼個人。
這時就聽許濤天道：“去年首長和項總在碧天湖高爾夫球場打球時我曾見過您一麵，當時還有電視台的小原。”
鍾副省長便把目光投向項毅中，那意思顯然是問他有沒有這回事。項毅中就弄不明白這許區長是聰明還是自作聰明了，好好地扯到那去幹什麼？你也許銘刻於心一輩子難忘，但鍾副省長隻怕走出球場就把這事兒給忘了。他哦了一聲道：“當時好像許區長也在打球。”
許濤天點頭不迭，說是呀是呀。
鍾副省長不再理會他，同項毅中隨意地扯著。李媽過來給他們茶杯裏加水後，項毅中笑說：“鍾書記，我這裏有件事兒要向您單獨彙報一下。”說著朝向姨笑笑，向姨的眼睛在電視上，不知是沒聽到還是聽到了卻懶得去理會，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
“什麼事情不能在這兒說啊？”話雖這麼說，鍾副省長卻領著項毅中進了書房。
落在後麵的項毅中隨手把門掩上。鍾副省長往沙發裏一坐，項毅中把手中的畫兒遞上，說：“這幅破畫兒有些意思，我琢磨了很久卻不得要領，我想鍾書記您肯定知道它的藝術價值所在。”
鍾副省長接過展開，卻是轟動當年全國的“黑畫”《你追我趕》。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大都能回想起當年此畫引起的軒然大波，就是現今官場的人，隻要對當年曆史有所了解，也會略知一二。鍾副省長自然對這畫是知道的。就是項毅中也是知道的，否則他也就不會拿這畫來送人了。
要說“黑畫”，卻還得從1964年10月說起，當時由文化部和中國美協舉辦的“全國高等美術學校一九六四年畢業生創作成績展覽會”在中國美術館隆重開幕。魯迅美術學院油畫係應屆畢業生李澤浩的《你追我趕》在展覽中大獲好評。《中國青年》雜誌便在第二十四期封底選發了《你追我趕》。此時正是“文革”前夕，而幾年前“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和“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教育使人們的“階級鬥爭觀念”極強。有讀者立馬指責此畫上那些七橫八豎的蘆葦暗藏“蔣介石萬歲”的“反動標語”。有人進而提出蘆葦倒向畫麵左側實則是“西風壓倒東風”之意，意在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關於國際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的英明論斷；有人甚至提出畫麵中心有五個人物，可四個人挑著的稻穀擋住了褲子，卻隻有一個人是顯出褲子的，蓄意“五個人穿一條褲子”，明擺著同赫魯曉夫一唱一和攻擊我們國家；更有人提出，作者的名字也是反動透頂，李與“離”諧音，澤就是“毛澤東”，浩的同音是“好”，豈不是“離開毛澤東好”？又因雜誌所印製的畫麵比較小，有人便誤把稻田遠處彎腰收割水稻的紅衣女青年和遠處大道上拉車的紅馬看成倒下的紅旗，於是指責作者暗喻“三麵紅旗倒兩麵”。恰好這期間毛澤東做出針對文藝協會的著名的“批示”：“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中國美協黨組在他們的報告中認為此畫無政治問題。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林默涵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說《你追我趕》是一幅歌頌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優秀作品；並宣布經組織調查，作者李澤浩係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此畫風波暫告平息。但一年後“文革”驟起，《你追我趕》又被推向風尖浪口。當時的中宣部、北京市委、團中央領導人被以“包庇李澤浩”等罪名打倒。李澤浩則被紅衛兵通緝，惶惶不可終日。《中國青年》主編紀雲龍因發表此畫被紅衛兵毒打。直至“文革”結束，《你追我趕》和作者才得以平反。這幅畫遭此磨難，與同被“大批判”的學術和文學藝術作品所不同的是，《你追我趕》並非“上麵”點名批判的，是惟一一幅被“革命群眾”憑敏銳的“政治嗅覺”主動“發現問題”的，“上麵”不僅沒有批判的指示，反而采取種種措施平息事態。這就是這幅畫的價值所在了。
鍾副省長把畫端詳半晌，然後隨手將畫撂置在茶幾上，抽出根香煙來，招呼項毅中坐，項毅中掏出打火機撳燃遞了過去，鍾副省長深深地吸了一口，再重重地吐了出來，眼睛望著項毅中，那種深情的感覺便來了。項毅中知道該他說話的時候了，就說：“因為原賀市長的事，亥區郭書記這次榮升市宣傳部長，但市裏卻有讓市委辦黃副主任下去任亥區區委書記的意向，就在這幾天會決定的。這位許區長，在現在的位置上也呆了些年頭，也幹出了些成績，我同他往來甚多，對他比較了解，他的為人很不錯，也幫過我不少的忙。如果從內部產生的話，書記非他莫屬。”
鍾副省長慢騰騰地抽他的香煙，對項毅中的話不置可否。
項毅中知道，在這個話題上他隻能說到這裏，接下去是鍾副省長的事了。鍾副省長是不會當著他的麵給他什麼承諾的，他沒說不，就對這事兒往心裏去了。多年交誼，他對鍾副省長太了解了。項毅中知道不宜在這裏坐得太久，再閑扯幾句告辭出來。鍾副省長也不起身，隻說慢走。
從書房出來，許濤天和向姨仍坐在那裏看電視。看許濤天拘謹地坐在那裏，項毅中不免暗自搖頭，想他好歹也見過世麵，怎麼就如此放不開呢？他笑著對向姨道：“我們還有事就不坐了，下次再來看您和鍾書記。”
從鍾家出來，回家途中的車上，項毅中想到該把今晚上事情的結果對許濤天交代一下才是，就委婉地說：“這步算是告成，就在這幾天會有結果的。”
許濤天就說：“謝謝你了項總。”
項毅中笑道：“咱們之間就別講這個客氣了。在我的事上，你許區長還不是一樣鼎力相助。朋友嘛，還不是你幫我我幫你。”
許濤天忙附和說是呀。俄而忽然說：“新亥區政府毗鄰處有塊生地，項總有意思的話哪天去看看吧，它的潛力價值是肯定的。”
“好呀。”項毅中爽朗道。心裏頭卻想這位許區長怎麼了，這報恩也未免來得太快了，就像鄉下的老百姓，你這才送點什麼給我，我立馬回饋點別的什麼給你，像做買賣似的。要知這事兒放在他們這個層次，卻是一種欠成熟的表現。
項毅中徑直把車開到了許濤天家樓下，許濤天邀項毅中上去坐坐，項毅中委婉謝絕，說時間不早了。在許濤天將要開門下去時，項毅中提醒他別忘了裝有巨款的皮包。許濤天就朝他笑了一下，一手開門一手拿了包囊，說：“謝你了呀項總。”隨手掩上車門，把手一招昂首挺胸上去了，似乎又有了堂堂區長的氣派。項毅中早就知道官場的所謂氣質、氣勢、氣派，那是有一定場合的，你一個區長再有氣勢，到市長省長麵前還不是一匹死了的馬，而省長一旦到了中央領導麵前，又是什麼都沒了。一言以蔽之，官場的“三氣”是建立在下級麵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