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也不理會他的問話。
小原默契地接過項毅中的話說：“這位項總的九龍公司可是全省十大誠信房地產企業，大哥明年隻管找他，工錢絕對少不了大哥的。我是省電視台記者雷小原，以後大哥和你工友有什麼困難盡管找我，我會找相關領導為你們主持公道。”
不意民工搖頭道：“早兩天我老鄉找過你們電視台，你們理都不理睬。聽說長順房地產集團也是你們說的什麼十大誠信房地產企業，可連我們的工資都不給，什麼狗屁誠信，咱們是再也不信的。這個世界盡是騙人的狗玩意兒。”
鍾副省長和項毅中與小原便麵麵相覷，作聲不得。項毅中心下大是慨歎，作為省政府評選的十大誠信房地產企業之一的長順房地產集團，今天的事情簡直就是滑天大之大稽。一個政府的行為都讓老百姓不相信了，這級政府日後還如何直麵百姓呢？他不知道鍾副省長是怎樣想的，但心裏隻怕多少有些不是個味兒吧。小原呢？作為記者和身處一個特殊家庭背景的小原，其感歎應該遠比他和鍾副省長來得更深吧。
就聽小原苦笑一聲說：“良莠不齊是任何時代都沒法避免的，這個道理大哥應該懂得哦。”
民工複又把頭一搖，說：“我不懂你說的大道理，我隻知道人家給你幹了事就得給錢，政府更不應該樹這種不講信譽的家夥為誠信榜樣，這樣做豈不等於合起夥來蒙咱們老百姓麼？”
鍾副省長這時開腔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話，這事之後我們政府一定給你一個交代，啊！”
民工看了鍾副省長一眼，複又拿眼望著項毅中和小原，說：“他真是省長？”
這話換在別的場合自是讓人覺得好笑，此刻項毅中和小原卻是怎麼也沒法笑得出來，老百姓怎麼就是不相信旁人口中介紹的父母官呢？當老百姓總懷疑這個社會啥都是假的時，這恐怕已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問題了。項毅中很想拿眼去看鍾副省長的反應，隻是知道這一看會讓鍾副省長生想法，這才忍住了。他強笑道：“是鍾副省長。”
民工忽然說：“都這麼久了錢還未到，你們該不會是騙人吧？”
項毅中忙從小原手上再次要過手機，摁了重撥鍵。曾部長顯然已經知道這個電話了，未等項毅中開腔便說：“項總，錢搞到了，就來，就來。”
“兄弟，你再耐心地等一等，等一等。”項毅中盡量把話說得平和懇切，以便對方感到他在這事上的誠意。他自是知道，這當口隻要對方再度懷疑你誆騙了他，他對這個社會最後一點信任都沒了，慘劇就會發展。為了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把手機遞了過去，說：“給你家裏去個電話吧，你的孩子一定很想你的。你告訴他們，很快就回來跟他們一塊過個幸福祥和的年。”
民工搖頭道：“咱家裏沒電話。”
小原說：“待會工錢到手，回家就裝個電話，以後出來想家人了在電話裏扯扯，多好啦。”
這時手機響了，他隻當是小原的電話，就把手機還給小原，小原接了遞給他，說找你的。項毅中料是曾部長打來的，一接果然是了。曾部長說他到了蔡鍔南路，問怎樣找他？項毅中說你是不是看到南路圍了很多的人？我就在樓頂上。項毅中不敢說什麼很多人圍著看民工跳樓的話，那樣勢必刺激了這位民工兄弟，由此而跳樓，他則罪莫大焉。他把手機還給小原，對民工說：“兄弟，來了，來了，啊！”
民工就定定地看著項毅中，慢慢地眼角有了淚花，哽咽著說：“你們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為什麼？”
許是受了感染，項毅中心裏酸酸的，內心感歎民工不易的同時，對曾義平如此苛待民工也起了反感。其實，自從早兩年各地建築商拖欠民工工資引發不少案件震動高層後，中央給予了高度重視，各地政府出台了一係列保護民工條例的律文，有的地方政府在工程尚未動工前，根據項目的造價預算比例，建築商必須把民工工資打入一個直接由政府部門管理的賬戶。此舉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拖欠民工工資問題，可中國的事情曆來是說不清楚的，隻要你有關係，完全可以跳過政府設置的道道坎兒。長順集團這回拖欠民工工資，多半便是如此。項毅中自入房地產業以來，很能理解民工生存的不易，所以他一再告誡部屬，不得拖欠民工工資。雖然他是商人，最大限度地追求利潤，有時為達到某一目的甚至不惜手段，但他向來恪守著做人的原則和應守的商道，該別人的錢就要給別人，特別是像民工這種血汗錢他是絕對不拖欠的，於心不忍啊。一句話，他可以欠國家的錢，但不拖欠民工的一個子兒。這會兒項毅中內心沉沉的，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這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兄弟以後明白這個道理就是。”
小原也說：“我先前跟你說的良莠不齊就是這個道理。日後碰到不快的事要想開點兒，千萬千萬別做傻事呀。當不快的事情來了，你要想想家裏的妻兒，他們離不開你，你是他們惟一的依靠啦！”
這時曾部長氣喘籲籲地趕到，項毅中從他手中接過錢袋子，正想這就遞給民工，卻猛可想起了什麼，扭頭望了一下身後的鏡頭，把錢袋子交給鍾副省長，說：“鍾書記您親手交給他吧。”
鍾副省長一隻手往袋裏一撈，手中便多了四遝百元大鈔。他把鈔票晃了晃，對民工說：“這兒是四萬元整，足夠你們三兄弟的工資了，是吧？你在這兒已經站了很久，快爬進來，拿著這錢和你兄弟趕回去和家人過個愉快的年，明年你們再來這位項總公司做事，可好？啊！”
項毅中說：“兄弟，聽首長的，快進來呀，你這樣站著很危險，我們可替你擔心呐。”
民工點頭開始往裏翻，不想啊的一聲刺耳的慘叫，人竟跌下樓去，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愣住了。就連項毅中也沒想到形勢會如此逆轉而下，暗忖怎麼會這樣呢？看鍾副省長時，正愣怔著立在那兒望著剛才民工的立足之處。是呀，情形演變成這樣，是誰也沒想到的。有膽大的翻過護欄往外望，說死了。項毅中見有人再度翻越護欄，猜測多半是民工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立了大半天，翻越護欄時因身體某些部位發酸沒有跟上，從而失手墜下去的吧。
小原搓著雙手說：“怎麼會是這樣呢？想不到呀，真的想不到！”
項毅中的心也是沉甸甸的，望著小原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位幹警過來，說是護送首長回去。鍾副省長習慣地抹了下那個大背頭，說不用管他，指示幹警全力搶救民工。幹警略一遲疑敬了個禮轉身離去。樓頂上的人開始往下趕。小原的夥伴招呼她下去采訪。項毅中就看著她，說你的工作很重要呀，快去，鍾叔這裏有我。小原似乎明白了項毅中的意思，一點頭走了。
剛才樓頂上還是萬人雲集，這會兒僅剩項毅中和鍾副省長。想想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猶似夢一場。項毅中正自感慨，卻聽鍾副省長說：“毅中，今天的事你看到了的，你的公司可不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呀，否則住後很多事情就不好做了。”
項毅中馬上說：“鍾書記，您放一萬個心，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我的公司。我跟我的副手們說了，誰的錢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民工的錢，他們一年辛辛苦苦，上老下小，不容易啊。”一會又說：“鍾書記，我念首工地上的打油詩給你聽吧：‘世上萬種煩心事，工資太少數第一。孩子讀書要學費，老婆有病無錢醫。買車買房不敢想，能溫能飽是所期。但願老板良心在，別把工人當馬騎’。”
鍾副省長是感是歎地說：“這些年中央十分關注民工的切身利益，出台了種種保護措施，今天出了這種事，龍城怕是要名揚全國了。”俄而又說：“你對長順集團了解吧？公司老總是誰呀？”
項毅中隱約感覺到了什麼，看了鍾副省長一眼，想想說：“長順集團老總叫曾義平，打過兩次交道，但不是很熟。咱這個圈子裏對他的議論挺多，聽得最多的一句是這人沒有道的。”
鍾副省長說：“什麼道呀？”
項毅中說：“誰都知道做人要有人格，做官要有官格，對咱商人來說，要緊的是恪守商道。商道即人道呀。可他這人在這圈內是不管你什麼道不道的。這不弄出了這麼大的一出事吧。”
鍾副省長緩緩地搖了搖頭。
在兩人準備往下走時，喬市長領了一班子人匆匆爬了上來。鍾副省長就立定那裏，臉色變得嚴肅了。喬市長說發生了這麼大的一件事，作為市長的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等等。鍾副省長顯然沒有心情聽他講下去，打斷他的話說：“喬市長，你知道你現在最緊要的是什麼？”
喬市長便耷拉著腦袋，低低地說：“民工在送往醫院途中不幸死了。”
“人命關天呀！”鍾副省長便一副萬分沉痛的樣子。一會說：“這件事正值年關，影響惡劣，不管涉及到誰，堅決一查到底。”
喬市長忙說：“這件事我將親自負責，堅決按照您的指示精神去辦，隨時向您報告。”
這時小原和她的夥伴去而複返，提出對鍾副省長進行采訪。她說：“今天的事情鍾副省長您自始至終在場，您一直在力挽慘劇的發生，但慘劇還是發生了。直麵慘劇的發生，請您談談您的想法。”
鍾副省長用無比沉痛的聲音說：“我作為省委、省政府領導，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心情無比沉重。首先，我對死去的民工兄弟表示哀悼，同時為自己沒能挽回慘劇而愧疚，對死者家人深表歉意。導致這起慘劇的直接責任方是長順房地產集團，但追根究底是我們有些部門的嚴重失職，這件事在黨中央三令五申不準拖欠民工工資的情況下發生，是不可饒恕的。我們要以此為起點，在全省來一場聲勢浩大的清查工作，對拖欠民工工資以致造成嚴重後果的，該追究刑事責任的要追究刑事責任，決不寬貸。這件事後省政府將設立舉報電話，以便民工直接舉報，一經查處，嚴加處罰。總之，民工的利益一絲一毫不能侵犯。”
小原又采訪了項毅中：“項總，你好，今天的慘劇你和鍾副省長一直在努力挽回，甚至不惜自己拿錢給民工，可慘劇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你是房地產商，對此你有什麼感觸？”
項毅中道：“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和鍾副省長一樣無比沉痛，要知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隻要我們同仁多一點仁愛之心，多替民工兄弟想一想，慘劇就不會發生。作為房地產商，我深知民工兄弟的艱辛不易，更主要的是，我們的事業建立在民工兄弟身上，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的事業，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虧待他們。我在這裏奉勸諸位同仁，對民工兄弟多一份關愛，恪守我們應守的商道。”項毅中接著表示，為表示對死者的哀悼和同情，他將對其家屬捐款十五萬元。
在送鍾副省長回去的路上，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項毅中不免慨歎商海之波詭雲譎。待到今晚上電視播放後，曾義平不死恐怕也得脫層皮了。便也想到亥區政府舊址的事。當初他總覺得在這件事上會有所變故，沒想到是如此而引發。曾義平在政府及媒體的壓力下，自然會為支付民工的工資四處籌款，稍後肯定會找上他來，急著錢用的曾義平不難妥協。可給個什麼數合適呢？一千萬？八百萬？五百萬？一百萬？也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項毅中忽然想到曾義平對付閻樂康的事來，閻樂康最後竟然一分未得，至今尚在監牢中，腦子就暗自動開了。
這時就聽鍾副省長是感是歎地道：“都說欠薪是爺，討薪是孫，不是今天親眼所見，我還未想到房地產業這般複雜。你看到的，一條命就這麼沒了，一個家庭也將因此陷入不幸和困境。”
項毅中說：“鍾書記，我看政府加強房地產業的整頓很有必要呀，譬如對房地產商每個項目的進場資金嚴加審查，對一些嚴重影發社會安定的企業吊銷其行業資格，必要的時候甚至考慮抓一兩個典型，否則真的會出亂子。我置身這個圈子，感觸最深的了，這不是杞人憂天，真的。”
鍾副省長沉吟地點頭，說：“毅中，你說得很有道理，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不嚴加整治就是放縱犯罪。我回去後向米書記和夏省長彙報，抓它一兩個典型。”
項毅中心想這回曾義平是死定了。可他不敢把這份歡快掛在臉上，又怕一不小心在鍾副省長麵前泄露出來，便把音響放了，車廂裏便是仙樂繚繞了。
把鍾副省長送回家，項毅中徑直回到範笑笑那裏。範笑笑把兒子遞給他，說爸爸回來了呢，寶寶。項毅中便接過兒子，那種幸福的感覺便上來了。他想跟範笑笑扯扯今天發生的事，想著待會新聞聯播後她自然會在這事上問個不休，便沒說了。倒是要給小原去個電話，看能不能按時播放。他自是知道，號稱龍城房地產大鱷的曾義平可是個通天人物，今天發生的事給他知道了肯定會動用所有的關係阻撓新聞的播出。對曾義平來說，一旦播出，他的商業生涯勢必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