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此這般
李國文
人生如穀,這是我和我許多文學同輩人的命運。
其實,每個人都有走進命運低穀的時候,從八字來說,運交華蓋是常事,流年不利是難免的。在詩人眼裏,叫作“月有陰晴圓缺”;老百姓的話,叫作“人有旦夕禍福”。但浮沉跌宕的幅度,達到碧落黃泉的地步,而且穀底是無止境地延伸下去,永遠走不到頭,好像也隻有我和我的同輩人,才能享受到這種時代的“寵遇”了。幸歟不幸歟?也就不去說它了。反正二十多年的低穀,在人類折騰史上,倒也並不罕見,非獨對我輩優待。有的人,永遠走不出低穀,便埋葬在穀底,永世不得翻身,固然是悲劇;最後走出低穀的人,僥幸還存活下來的人,渾身傷痕累累,苟延殘喘,難道就是喜劇嗎?我看也未必。
因為,無論怎樣豁達,怎樣想得開,顧念到人的生命如此有限,是陪不起這種殘酷的政治遊戲的。想到這些一生中最好的歲月,最精華的、最能幹出些事情的年代,就這樣被強製著虛度過去,是不大容易笑得起來,除非這個人有毛病,才會說出“娘打兒子”的話。這也是我不大願意回過頭去看的緣故,也是在我的作品裏,不大願意把結痂的創口再撕裂一次的原因。現在那些不停地嘮叨自己是五七年的“勇士”,我總懷疑他們至少要比我幸運。一個死過不止一次的人,他會津津樂道,像逮住一個有把的燒餅,把死亡過程說個沒完沒了嗎?
現在,還是把鏡頭搖回去,先從我外祖父為我起的這個名字談起吧!
那是一位捧著水煙袋、在農村裏教私塾的冬烘老先生,煞費苦心擬就的。老式的中國名字,隻有一個字是屬於你的。其他兩個,一個是屬於你家庭共有的姓,另一個,是你同輩兄弟姐妹共有的排行。我的外祖父為我起的名字,絕不表明他預見到我將來會以寫小說和寫一些罵人的文章來謀生糊口。但是,在那位老童生的心目裏,存在著對於儒家文化傳統的虔誠,認為這個“文”字,是個挺好的字眼。
嗚呼,那可是大謬而特謬矣!在中國,自從倉頡造字以來,文和文人,走運者並不多的,而潦倒文場者則比比皆是。這樣,名字中的一個“文”字,後來,應驗了我的一輩子,使我越來越覺得其不可取了。可有什麼辦法呢?中國人講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也就隻好將就了。
那是1930年,上海,我出生的日期為農曆的八月二十四。
那一年是民國十九年,適值處於裏下河地區的江蘇鹽城,我的原籍故鄉洪水泛濫,水深數丈,累月不退,淹死餓死的人不計其數。當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鬼子進入上海租界,我因逃難頭一次回到老家時,鄉親父老回憶起我出生那年的這場水災,指著牆壁每次被水浸泡後留下的一道一道的漬印,說明從祖先起為什麼要離開這個窮鄉僻壤的原因。
所以,鹽城至今猶是江蘇省的尚未富裕起來的地區。因此在舊社會,即使不發生洪澇災荒的話,也未見得豐衣足食,更何況兵災匪禍。於是,很多鄉親便跑到上海灘來混飯吃。“江北人”被上海原住民看不起,和現在發達國家看不起中國人一樣,就因為窮。而由於窮,唯有靠打工、賣苦力,從事低賤職業謀生。據說舊時上海拉黃包車的,以我家鄉人為多。
我祖先拉沒拉過,已湮沒無考。但到我父輩這一代,也還不過是小市民一類。盡管努力以為不是,穿長衫,而不穿短打;戴禮帽,而不戴瓜皮,會說兩句洋涇浜英語;吃西餐知道哪道菜用什麼刀叉,以為自己有點教養,似乎家境還算不錯。但骨子裏,仍是地地道道在上海無數弄堂裏生活的小市民,是無疑的。
不過,我父輩那一代,是屬於那種善良老實的小市民。這絕沒有塗脂抹粉的意思,因為不論在什麼社會裏,善良老實,總是與懦弱同義,是一種沒有多大出息的人群。我之長久以來缺乏一種抗爭的意識,大概就是胎裏帶的毛病了。但我也感謝這種自小就形成的本質上的善,努力與人友好,努力珍惜別人哪怕點滴的情誼,努力為別人做些事情(如果我有這種可能時)。當然,對那些具有侵略傾向的家夥,不管他多麼權威,多麼有資格,多麼強大,多麼有力量,我惹不起,我躲得起。實在沒有辦法,不得不在霸勢、強權、政治迫害下彎腰低頭,甚至墜入惡狗村受盡挫折,我也盡可能地保持最起碼的尊嚴,尤其在心靈上,我想我永遠也不會臣服於哪個王八蛋的。這一點,也是我於倒黴中更加倒黴的原因。
小人,對哪怕比他稍稍高明一點的人,也會嫉恨得牙癢的,而你居然在精神上敢對他藐視,為此付出痛苦的代價,也是應該。雖然他可以把你剝奪到零的程度,但他心裏明白,你掌握的知識,你占有的文化,你讀過的許多他沒有讀過的書,你受過的他哪怕惡補也不趕趟的教育,也就是我那名字中的“文”字所代表的一切,是他們所拿不走的。正是這些我擁有的唯一財富,使得我有勇氣去麵對一切。
然而,我知道,我根子還是小市民,容易滿足,容易退讓,容易忘卻,容易輕信。研究我自己和別人身上的小市民心態,倒成了我在作品中常常探求的主題。在社會中這個特殊層麵的人群,很難用經濟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認識。大城市裏的小市民,既是一股湧動的力量,也是一種可怕的惰性。每一個細胞都有逃逸出這個整體的不安於位的企圖,無法實現以後,也能迅速找到樂在其中的理由。有的人,會對比他強的人忌妒得心癢難禁,也會對比他不如的人奚落恥笑而獲得慰藉。這等人,永不滿足又永遠滿足,有吞吃一頭大象的欲望,但無捉拿一隻耗子的決心。有的人,拜金主義和對權勢的懾服,使得某一部分神經特別發達,但對庸俗、卑劣、墮落和無恥,又往往顯得麻木和習以為常;有的人,變得刁蠻,便恃強耍賴,是當狗腿子或白相人的好材料;有的人,無大能耐,無大出息,但求三飽一倒,然後關門罵皇帝,或東家長西家短,使庸俗的社會更加庸俗而已。無論小市民中的誰,一個個活得既開心,也不開心,似乎痛苦,又並不十分痛苦。這就是我認識的那些弄堂裏的芸芸眾生。不過,這種小市民習氣,這種庸俗,如今,並不局限於那些弄堂裏。在我廝混其間的作家隊伍裏麵,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等等衣冠楚楚之輩,日久天長,也看出來有那麼一些人,並不比小市民好到哪裏去,甚至更下作,更無聊,更淺薄,更他媽的不是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