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使我怦然心動的,還是作品那思想的新銳和藝術的精美。或以為,四十年前的新銳和精美,現在未必值得回顧了,不是的,真正的新銳和精美,經受得住時間考驗。四十年後重讀,聯想現實情態,我還是能為之動心的。考慮到現在的年輕人難得讀到,我覺得有必要把這篇小說略加介紹。
《改選》——“按照工會法的規定,這一屆工會委員會已經任滿了,如果再不改選的話,除非工會法有了新的章程。”工會主席為了報告精彩,爭得連任,“提出了兩化一板的要求。條理化、數字化倒是容易的,要緊的是樣板”。而工會委員老郝,隻顧給過世的老工人選“一副好板子”,提供不出報告所要的樣板。“起初他當工會主席,那份熱心腸待人是極好的”,後因在大會上照著“現在的主席、當時是工會幹事草擬的文稿”作報告時念錯了詞,“被改做了副主席”。此後又因這樣那樣有違領導意圖卻有利群眾需求的事情,“隻讓他掛上個委員的名”。這一回改選,候選人名單上幹脆取消了他。但工人不答應,“會場像一堆幹草著火似的,劈劈啪啪地到處冒火星”。於是投票隻得順從民意,願意選老郝的,就寫上他的名字。結果,3423張票,“第一名郝魁山同誌,得票數為3405……掌聲有節奏地響起”,人人要求老郝講話,而他,已經悄然離去……
看到這兒,我仿佛也置身會場,“腦海裏波瀾起伏,眼睛都濕潤了”。其時,正值1957年深春。《人民文學》雜誌社所有的四合院裏,飄散著淡淡的甜甜的丁香花味兒,陽光和煦。何曾料到,這一年的夏季,會有一場摧花折木的暴風驟雨。
我當即給李國文寫了信,告以我之觀感,隨又接到他的第六篇小說《初戀》。
那時運動還沒有來,編輯部正因發現了文學新人而興奮著,僅以不到一周的速度便通過了複審、終審。我再次寫信給李國文,告知“來稿六篇均已讀過,我們覺得很好”。希望他到編輯部來麵談。
對李國文作品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當時主持版麵工作的編輯部主任李清泉。李清泉精通編輯業務,頗有詩人氣質。他對《改選》尤其讚賞,認為李國文卓現才華,大有潛力,應該重點聯係。受他影響,編輯部小說組、評論組諸多編輯都看了《改選》。請李國文來麵談,實際上並不是對作品有多少意見需要交換,主要是想看一看這是個怎樣的人。
5月中旬一個晴朗的上午,李國文應邀來到《人民文學》前院南房會客室,李清泉率多名編輯熱情而好奇地接待了他。交談內容記不得了,當時的心態還有印象,那就是:我在喜悅之中,卻又隱含一點驚詫與失望。憑那一組作品已達到的水準,我原以為他該是個中年人,卻不料也是個青年人,隻有26歲。憑那字裏行間氤氳著的機智與幽默,我原猜想他的風度也該精明靈秀,卻不料其麵容老實憨厚,令我想到黃梅戲《天仙配》裏跟嚴鳳英相映成趣冒傻氣的“董永”。這種相貌與文采並不一致的情狀,後來接觸作家多了時有發生,而那是我編輯生涯的頭次遭遇,所以難免有些怪異。
但正因如此,愈發覺得他碩大的頭顱裏一定儲有豐美寶藏。我為自己初當編輯即能有此發現而心中暗喜,想來見習會如期通過的。得知編輯部的安排之後,我便接連寫信給他。6月4日通報:“在介紹七月號時,將提到你這一組短篇《改選》《巧遇》《出息》,其餘的以後發。”6月27日又通報:“就質量看,《改選》單獨發出去,比和其他各篇一起發,引起讀者注意的效果會更強些。這樣,七月號就發了你的《改選》,是列為小說頭條發的,其他各篇留待以後再成組發出去。”
1957年7月8日,《人民文學》革新特大號麵世,這是創刊以來最豐盛的一期,篇幅增加了二分之一。沈從文、老舍、王統照、艾蕪等名家薈萃,而赫然排列於前的,是李國文的《改選》。李清泉撰寫的“編後記”指出:“這一期的所謂革新,實際上應該說是一種探索的表現。”“我們這個時代最富有朝氣的青年們,在各方麵都不甘於沉寂和畏縮,在文學戰線上也是如此。‘鳴’、‘放’同樣鼓舞了新生力量,有不少人寫出了比較好的作品。本期所刊載的《改選》《紅豆》,都是新人的作品,希望前輩作家和批評家們更多地關懷他們的創作。”“最近兩個月,我們始終是處在一種所謂緊張狀態裏。一方麵在整風,同時也在盡一切力量研究和策劃關於刊物的改進問題。”
多麼切實的業績,多麼美好的設想。可是,編輯與作家,有誰關注到,“事情正在起變化”。該期刊物出版前一個月,毛澤東主席下達了“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的黨內指示;出版的第二天,他發出了“打退資產階級右派的進攻”的公開號召。“1957年夏季的形勢”是:籠罩在知識界諸多人頭上的“陽謀”之網倏然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