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國文(3)(1 / 3)

經曆二十二年不正確的處理,《改選》作為“重放的鮮花”取得了她正確的位置。這之後,原曾打算繼《改選》後“成組發出”的另外幾篇,才得初次問世。《改選》等1957年所寫七個短篇,跟1980年以獲獎作《月食》領銜的八個短篇一起,於1982年結集出版,名為《第一杯苦酒》。其中,《第一杯苦酒》亦即《初戀》。《初戀》改名,一語雙關,既更切合該篇題旨,又透露出這本選集的特殊滋味。正如該集之序所言:“李國文同誌的集子,固展示了他從事創作以來的勞績,他的才華,他對生活的理解,卻也留下了文禍黑黑的印痕。”“從《改選》到《月食》,年代標誌是1957到1980年,前者是致禍之作,後者是獲獎之作,悲喜融彙,不免令人有點滄桑之慨。中間這二十二年眼睜睜都被埋葬掉了!”為這本別有意義的選集作序的,自然是當年“互為致禍之出”的難友李清泉,他引述1979年有人為《改選》鳴不平時發表的見解:“現在回想,這短篇實在是一個天才的預告。‘樣板’這個詞可以在我們這個社會裏成為一根棍棒,起殺人的凶惡作用。曆史輝煌地、毫不走樣地證實了這個預告。”而後剴切地指出:“若論它的社會意義,我認為卻不在於‘天才的預告’。像《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等被列為‘毒草’的作品一樣,其基本之點,在於揭示了我們在當時還萌發未久的官僚主義,脫離群眾的狀況。”“《改選》作為作者二十多歲時的出手之作,至今讀來也是無愧的。隻是許多年來,官僚主義積習日深,現在的事情更其複雜了,不是彼時的《改選》所概括得了的。”

李清泉同誌十六年前所說的話,今天看來倒確實是一個“天才的預告”。“現在的事情更其複雜了”,有些早已不是“官僚主義”概括得了的。甚而首善之區個別黨的領導,不是墮落成為罪犯了嗎?權欲之痛迅猛擴散,幾近形成無官不僚。乃至有些廁所所長,也要利用手中屁大之權,以一己之方便為尺度,予奪群眾屎尿之事的方便與否。相比之下,《改選》的結局,就很理想了:“按照工會法的規定,改選是在超過人數三分之二的會員中進行的。這次選舉是有效的。”那位工會主席最終畢竟因應世情,公開承認:“這個會開得成功,這是一次發揚民主的樣板……”

“樣板”之所以能夠“成為一根棍棒”,根源在於文化領域缺乏民主。文化專製達到獨裁,終至釀成“文革”浩劫,“樣板”作為“四人幫”手中的一根權杖,遂“起殺人的凶惡作用”。幸喜曆史進入新的時期,民主逐漸緩過氣來。而若真個發揚民主,還要看能不能按章程選舉出老郝那樣的大好人來。從這一方位諦聽,四十年前“改選”之心,至今仍在怦然跳動。

《月食》之後

黑影開始浸入了那晶瑩玉潔的月亮,頓時間,群山暗淡了。

好了,到了七點一刻,雖然有點雲彩遮住,月亮開始擺脫那些黑影。

八點半鍾,一輪更加明淨,更加皎潔,更加嬌俏動人的月亮,懸在半天。似水的月光,瀉滿了整個大地,整個山林……

這是李國文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月食》結尾。

太行山的那次月食,曆時不過兩個鍾點,李國文所經受的“日全食”,長達二十二年。這二十二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他至今未曾向人傾訴,我隻能從旁暗自推測。

1986年李國文出任《小說選刊》主編,邀請各地期刊編輯旅遊。同行者都興致勃勃登峨眉山,他卻穩坐山下賓館不為所動。我是個旅遊愛好者,對他這種淡然態度大惑不解。為了促這位仁者與我同去樂山,我曾故意用話激他,身為文人豈能麵對名山大川不屑一顧!請問你那《月食》裏的太行山是怎麼寫出來的?他淡然婉謝說:“勞改期間早已鑽夠了山,山消耗了我生命的一大半。”這使我聯想到他的小傳,多年勞改隻化作了一句交代:“長期在鐵路戰線工地勞動。”那小傳又使我曾聯想自己在幹校時的勞動體驗——頭頂烈日腳陷水田,弓身插秧,腰痛難耐。軍宣隊長田埂監視,厲聲訓斥:不許直腰!正宗“五七戰士”處境尚且如此,1957年右派的勞改之苦可想而知。後來聽到名人趣聞,說李國文來到了黃山腳下卻不上去!我便默然,不覺有趣,反而心裏生些酸楚。

但李國文在那不幸的二十二年裏,所受痛苦不僅在於皮肉。一次給初學作者講課,他曾透露:“《改選》八千多字,二十二年七千多天,每一個字幾乎付出了一天的痛苦代價。現在提起來似乎輕快,當時卻是異常痛苦的。一些人整起人來很惡,尤其整五類分子製度全麵,工地食堂豎個牌子,標明‘右派分子李國文吃飯處’,眾目睽睽之下在那兒吃飯,那滋味比挨打還難受。”可見他是屬於那一類硬骨頭文人,心靈高貴重於生命,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寫此稿前我剛參觀山東臨淄一處景點:孔子聞韶處。傳說當年孔子就在此處聞韶從而三月不知肉味,於是古人因之立碑。不禁聯想倘使“李國文吃飯處”那塊牌子還在,或能為這一類曆史之淚留個印痕,是不是也可以算一處借古鑒今的人文景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