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國文(3)(2 / 3)

直到這回《如此這般》,他略加簡要剖白:“這二十多年,一言以蔽之,便是幸而不死。”“山之高,水之深,暑之熱,冬之冷,加上比這一切總和還要苦痛的人間滋味,全領受個遍。”“想到這些一生中最好的歲月,最精華的、最能幹出些事情的年代,就這樣被強製著虛度過去,是不大容易笑得起來。這也是我不大願意回過頭去看的緣故,也是在我的作品裏,不大願意把結痂的創口再撕裂一次的原因。”我明白了:“一個死過不止一次的人,他會津津樂道,像逮住一個有把的燒餅,說個沒完沒了嗎?”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麼有些人津津樂道,“當年本人曾被內定‘中右’”雲雲,沒完沒了訴說自己的“不幸”命運。原來國人世情大抵“鹹與維新”:何物時髦走俏,便都爭相效仿,從而使那正宗的淹沒其間,於是彼此不相上下,無所謂好,無所謂孬,也就統統一概拉倒。“如此這般”,夫複何言!

我卻要說,我更明白《月食》是如何寫出來的了。1979年李國文獲平反,《人民文學》又找到他,約請他寫一篇右派題材小說,讓人從中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他說這很難寫,因為別人多已寫過,他不願意跟任何人有所雷同。然而冤案起自《人民文學》,如今平反也須於此昭示。他還是應下來,但不寫右派受難,就從平反開篇:右派“伊汝”平反了,回到故鄉太行山,他要“尋找那些失去的東西”,“失去的東西”是什麼呢……顯然,從“伊汝”這人物,也能得窺作者身影。可是,李國文著意奉獻給讀者的,不是他自身的命運,而是“妞妞”“郭大娘”“心心”這些老百姓的心。她們是“右派”的“妻子、女兒、母親”,她們是養育了我們、珍惜著我們、對我們忠貞因而我們該永遠跟她們在一起、一心為她們做貢獻、一刻也不可疏離她們的偉大的、崇高的、至親的人民。

這題旨來自真實的生活。李國文獲改正,回工地遷戶口,“那天正巧趕上月食,一路想起二十多年的艱難曆程,感慨係之。如今這些都過去了,似月食一樣黑了又亮了。對我這個人是如此,進一步想,對國家某種程度上也是如此。於是恍然大悟,個人的恩怨在整個社會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在鐵路工地勞改多年是流動性的,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老鄉,餓死在三年災荒歲月裏,全體中國人所承受的苦遠比右派多得多。所以,我把《月食》的基點移到民族的災難、人民的災難上,努力和以前別人寫的不同。”(李國文《講講小說創作》)

這題旨來自赤誠之心靈。還是與李國文共患難的李清泉最了解他的心:“《月食》本身證明,把‘右派’的命運和人民的命運相聯係,立誌高遠,見識拔群;此外,還有不可小視之處,作者自己就是錯劃的右派,曆經人間艱辛,甘苦備嚐,屈辱難計,在以‘右派’伊汝為軸的《月食》裏,卻完全略去二十二年不寫,專寫他去尋求失掉的人民。作者倘若私念纏身,作品就難以擺脫個人的狹隘界限,就會借作品來宣泄私憤……可見從個人的局限中跳出來,用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來觀察生活,是一個作家的關鍵課題,也是為社會主義服務、為人民服務的文藝之精義所在。”(李清泉《第一杯苦酒序》)

或以為星移鬥轉、事過境遷,如今已是商品時代,還在大談什麼四十年前的《改選》、十八年前的《月食》,這有什麼實用價值?或以為我翻箱倒櫃、東摘西引,是想給作家寫傳,是要對作品評點?須知黃金有價玉無價,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從《改選》到《月食》,我敢肯定作者那時毫無商品意識,國文之文,為國立文,不是為賣錢的,化人生一瞬為傳世永恒,其藝術的價值是無可估量的。而我隻是一名編輯,我的職責隻在先於讀者認識作家並把他們推介於世,無意也無力對之進行全麵理論研究。將來總會有人給李國文寫評傳的,我在這裏僅僅提供一些我所知的信息、表述一點我個人的心得,如此而已。

在我心目中,李國文是一位真正純粹的作家,卓爾不群的作家,學識淵博的作家,德高望重的作家,人如其文的作家。

真正純粹的作家,無不稟賦超凡素質,具有藝術創造的爆發力、耐久力、開拓力。其靈性、韌性、悟性,或許外在不顯、尋常不見,但當風雲際遇、水到渠成,便會如泉噴湧、百折不回、活力常新。李國文的爆發力如前所述,又因其閃現於轉捩點,已成為新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樁奇案。耐久力可分為承受力與持續力兩大方麵,李國文的這兩方麵也都足以載入史冊。

四十年前流星一般耀眼升空旋即隱沒暗夜之中,此後他艱難裏可還曾涉足過險象環生的文學創作嗎?1962年“雙百”方針重現光明,《人民文學》接受任務:組織刊發一些“摘帽右派”的作品。實施過程中發現,許多打為右派的作家,雖然被迫擱筆,卻並未斷絕文思。他們戴著鐐銬跳舞,身姿依然不失藝術之美。刊物版麵又見王蒙等人,但沒有李國文。我不敢提出他,因我跟他已斷聯係,不知他的“帽子”是否摘掉。知道他1962年也曾發表過作品,則是1982年他成為作家協會會員之後了。不過,那一篇當年受著名的評論家頗讚賞的小說《銀花嫂》,發表時既未用本名,也未用化名(李國文從未用過筆名),而是用了他人真名。這是何苦來呢?隻能證明:中國文人那顆藝術創造之心,猶如關漢卿筆下的銅豌豆,是煮不熟、砸不爛的;使人想到“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棒打出孝子”“詩窮而後工”等等古訓和俗語。這件事“文革”中被揭發,多虧了那位評論家站得住,要不然李國文就得交代“是何居心”了。現在來看這件事,作為文學史上“右派”作家苦難曆程之例證,也可算是一樁奇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