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把《沒意思的故事》比作戲劇小品,又未免是一種褻瀆。因為電視所映的某些戲劇小品算不上藝術品,不過是娛樂品,僅供觀眾開心一刻。《沒意思的故事》則如魯迅所評《儒林外史》,“集諸碎錦,合為帖子”,彙集了人生的苦辣酸甜,蘊藉著作家的深情厚意,是“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因亦娛心,使人刮目”的。這樣看來,說戲劇化是李國文係列小說的一大特色,也未免是皮相之言。李國文畢竟是小說家,戲劇化之手法,隻是凸顯和強化了他小說之敘事、抒情、喻理,特別是塑造人物的三維力度與個性色彩。他小說的總體味道,還在對於人世、人生、人情之刻畫、揭示、抒發的深切、深入、深沉。若非具備厚實而寬廣的生活體察,若缺乏對生活底蘊的穿透性開掘與升華性提煉,是難做到如許之深的。人不深沒有神,事不深沒有韻,情不深沒有味,理不深沒有魂,李國文的筆深到心裏去,他寫出的人、事、情、理,便有韻味、有神魂。這不僅是技巧問題,更重要的在於氣質、品格、風味。李國文之藝術風味,與其說近似歐·亨利,不如說更像契訶夫。他能使你忘乎所以進入那個虛幻而又真實的藝術境界,他能讓你感同身受體會那種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生滋味。他給你甘甜,又給你苦澀;他給你辛辣,又給你清爽。他是森林,他是大海。“森林有寬闊的胸懷,張開臂膀接納所有涉足其中的來訪者。“無論誰在林間漫步,都不會毫無所得。幾串蘑菇,一把山珍,一束鮮花,總會帶有些許驚喜。”(李國文《電梯謀殺案作者的話》)“海無靜時,在不停地運動著,有它溫柔的時候,也有它憤怒的時候,因為它無遮攔地展現自己,你可以把握住它。”“雖然,海水有一分鹹,有一分澀,有一分腥,但更多的卻是那難得的清新和溫馨。”(李國文《衝浪者的樂趣》)——這就是李國文。
如果是一棵參天大樹,挺拔於作家之林;或隻是一條婀娜小溪,婉轉於小說園地,都無妨可以說是卓爾不群的。但卓爾不群之作家,又堪以森林與大海作喻者,必須具備淵博學識。天資聰穎、機緣契合,跟著感覺走,也能寫小說,際遇獨特,潮流推湧,善於衝浪者,也能成氣候。然而無論先天條件多麼優越,假使後天修養過於單薄,終究難成一流大家。當世作者跟現代名家比、現代名家跟古典大師比,差在哪裏,缺少什麼?智慧和學識之量與質,便是重要標誌。李國文在其隨筆《智慧之美》中說:“對於命運的領悟,人生的豁達,世情的諳悉,社會的了解,所言所行,常常於不期然中所閃爍出的智慧之光”,乃是美所不可或缺的。而“最可貴的是閱曆,智慧則是吸啜人生、體味世態的精粹升華”。可見當作家既需要有機靈勁兒,又需要有相當的學識修養來墊底兒。
及時意識並急切提示這一要素的,是王蒙。王蒙本人屬學者型,相與頡頏者是李國文。能跟他們旗鼓相當的,恐怕至今屈指可數。有些作家所缺少的,甚至首要不在學識,該先打好文化基礎。我曾見過一位名氣頗大之作家,推薦一個小有名氣的新秀,申請加入作家協會所填之表,後者愣把《現代漢語詞典》裏兩個以十字為左偏旁的協字寫成“寧”(另一個為博),前者卻稱讚他為先鋒中之“姣姣”者(崔按:那個新秀並非女性,推薦者也並非耍俏皮)。這兩位的水平,跟王、李怎可比!李國文對此不以為意,作為老作家,他是寬容的,“寫兩個錯別字,語法經不起推敲,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呢?”(李國文《智慧之美》)而我作為編輯,是難以容忍的。稿件經我之手發出,錯別字若改不勝改,花費我的精力不說,有疏漏挨罵的卻是編輯。常有讀者來信責問:你們是幹什麼吃的?給我們吃的淨是沙子!代勞還得代受過,怎能讓我對那些缺乏自重的寫匠們瞧得起呢。
話雖如此,錯別字說到底算不上大問題,作家照當,像模像樣。但在那一係列著作的行間字裏,有沒有、有多少,有怎樣文化、文學、文字的素養、氣質、功力,歸根到底會檢測出其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作家的。如果說有時候小說的情節性更吸引讀者的注意力,那麼在隨筆裏學識的含金量則明顯決定著作品的成色。近年隨筆隨處可見,似乎誰都隨手能寫,見多識廣水平高,固然擅長隨筆,打個噴嚏放個屁,也能隨意湊一筆。但哪塊是石頭哪塊是玉,哪顆是珍珠哪顆是魚眼珠,凡有一定文化者,是不難鑒別出來的。早年曾見一篇隨筆,其間引述一副聯語:“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嫉是庸才。”當時感慨,確實如此,李國文便是一個例子。他受天磨無需說了,他遭人嫉想必不少,可從他的一些隨筆推測出來。他有一些章節對忌妒這惡疾痛下針砭。
“文”字所代表的,在李國文那裏,不隻是人品,首要在人格,所以我又冠以德高望重。德高望重這句成語,若按李國文隨筆《語言的誤區》來推理,也已進入誤區,成為對年長者常用的恭維話。我跟他同輩,無須奉承他。我之所謂德高望重,僅為概括作家類型,德指文品中之人格的等級與分量,望指在讀者和同行中的地位與影響。李國文在這兩方麵,偉岸,沉穩,都足夠高與重,是屬於建國初那一批老作家中的仁厚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