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致何鎮邦的一封信
梁曉聲
鎮邦兄:
好!
你對我的要求,實在讓我為難。
《時代文學》是每期寄我的刊物,前幾年我在該刊還發過小說。它所辟的“作家寫作家”的“名家側影”專欄,我讀過。但是,非常坦率地說,我從來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成為被寫的對象。我這個人,實在是一個沒什麼寫頭的人,根本就不值當讓別的作家來認真地寫。不認真地寫也是不值當的事。又,我和作家同行們,沒主動的交往。同行中朋友是有的,不過就是說得來,相互可以托信,過心,卻又淡如水的一種關係。我是作家不假,但我的人生似乎從來和文壇沒什麼關係。“文壇”二字對我隻不過是一個詞而已。我的言行主要在我工作的單位,我居住的社區,以及我的故交們的心目中。倘我對以上三方麵任何一方麵的任何人說:“寫寫我吧,有編者要這樣的文字。”那他們差不多都會爽快地說:“行啊!”
而且我對於他們,是有的可寫的。因為在他們眼裏,我首先是一個稔熟的人,其次才是作家。
但難道我會真的讓他們中的誰寫寫我嗎?
那不滑稽嗎?
至於你將聯係哪位同行來寫我,我是不管的。
我隻完成你交代我的事,照片、簽名及這一篇文章。
你說隨便我寫什麼——這就仿佛在某些會上被主持人要求“隨便說幾句話”。
那種情況之下所說的話,大抵是可說可不說的,正如我這篇遵命的文章。故為其難。
那麼就彙報我近期常在想的兩個問題吧:
一、我這一代作家的先天營養,現在看來,單薄性是越來越顯然了。我或許沒資格這麼說。那麼就隻說我自己吧。我一直認為自己青少年時期,便是親近文學的青少年。所讀文學作品,比普遍的同齡人稍許多幾本。從前我一直誇張地自我估計了這一點,並且引以為豪。雖然現在我也勤奮地讀著,卻忽然有種感覺,怎麼明明在營養方麵主動地“吸收”,反而更加覺得自己單薄。
我的寫作,第一靠經曆,我這一代人,誰還沒有點兒經曆?第二靠經驗,寫了二十餘年,誰還沒總結出點兒章三法四?第三靠積極而又無悔的入世狀態——我接受“作家是時代的書記員”這一最低層麵的理念,並且不恥於在這一理念之下孜孜實踐,進而提高。第四靠的是洞察的本能。
這第四一點,乃是我寫作二十餘年來唯一欣慰的獲得。
現在我對自己的評價——我們這個時代的、三流的一名書記員而已,類似鄉鎮文秘的那一種書記員。
所以我從來沒有什麼作家的好感覺。
獲獎的次數並不能使我不好的感覺好起來。
現在尤其這樣。
二、以我的眼看現在年輕一代的作家們。除了經曆、經驗和入世的狀態他們與我不同,或某種程度上不及我,其他一概方麵都比我強,而且強很多,太多。為什麼單單不比洞察的本能呢?
因為這種本能,他們其實也是具有的。由於不同的經曆,他們洞察世事的立場、角度也便與我不同,並且往往得出不同的結論,往往賦予不同的表現。於是中國文學的總貌隨之別開生麵。
他們優長於我的方麵,主要如下:
1.他們與文學親密接觸的時代,中國出版業空前解禁。他們是文學青少年時可選擇的讀物真是豐富極了,簡直豐富得來不及從容選擇,簡直豐富得時常陷於選擇的困惑。這使他們得天獨厚地接觸到了我在我所處的那個時代根本接觸不到的許多文本。我的先天文學營養是單一的,他們的先天文學營養是周全的。起碼,他們想哪樣,便能哪樣。
2.他們與文學發生親密接觸的時代,中國文學理論界空前活躍,使他們得以在文學青少年階段從多方麵接受和領略文學真諦。這或許會導致他們某時迷陷於歧途,但總體上意味著文學的寶貴的自由原則。
3.他們駕馭語言的才情,普遍高於我“這樣式的”作家。我甚至經常覺得,在新一代作家筆下,中國文字發生了不容忽視的質變。我起初是輕蔑的,現在我不敢輕蔑了。中國文字在他們筆下畢竟變得生氣勃勃了,風趣幽默了,更加鮮活生動了。在文字與文學的細膩的關係方麵他們顯然具有比我“這樣式的”作家更佳的感覺。
4.他們看中國的眼,已善於縱躍在中國之外。改革開放,使世界離他們近了。他們這一點,曾是我所批判的、反對的。現在想來,正是這一點使他們往往比我“這樣式的”作家看得更客觀些。
5.他們中有些人原本學的不是文學,而他們之與文學發生親密接觸,也同時使社會學、哲學、美學、心理學、法學、科技、管理、經濟等等學科對文學實現了良好的滲透,文學在他們筆下多姿多彩了。你會看出,我始終在用“文學”二字,而沒具體談他們的小說——因為給我的印象是,他們的寫作,如散文、隨筆、劄記、雜文、議論文等,似乎更明顯地體現著他們以上的種種優長。至於小說,目前還不能作太高的評價。豐富的文學營養,值得刮目相看的文學感覺,轉化到小說裏,對於具體某人而言,似要比呈現在散文類文本中更複雜一些。對於文學總貌,乃是更需要耐心期待之事。但已有多種跡象表明,中國前所未有的小說創作的新局麵,正在他們的實踐中漸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