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梁曉聲(2)(2 / 3)

這就是梁曉聲——真實,率直,磊落,坦蕩,不信邪,不退縮,不油滑,敢言人不敢言,敢做人不敢做,疾惡如仇,直抒胸臆,天不怕地不怕,好漢做事好漢當,位卑未敢忘憂國,還有點兒憨。

曾有一個著名的文學批評論斷,叫作“文如其人”。但我以為,這話隻說對了一部分,也就是說,隻有一部分作家可以做到心在筆端,作文與做人較為一致,梁曉聲便是這一類作家中的一個。而且要解讀他的作品,還就得從了解他的性情開始。

曉聲是個處處都能見到真性情的人,他的故事太多了。

有一次在東北綏芬河市,曉聲去采訪邊貿市場。忽然就見人群亂了起來,間有“抓小偷”、“打死他”的喊聲。曉聲看到憤怒的人群在打一個年輕人,已經打得渾身是血,抱著頭在地上亂滾,一邊哀告著:“我不是小偷,是他們栽贓……”可是旁邊有幾個壯漢繼續喊打,好像非要把他打死不可。人生地不熟的曉聲,突然就衝上去了,用身體擋住那個年輕人,嗬斥不要再打了。那幾個壯漢一起怪叫起來:“他們是一夥的!”說著就向他撲來。身材單薄的曉聲毫無懼色,據理力爭,直到聞訊趕來的市政府工作人員將他解救出來……

類似這種場麵,曉聲已不止一次遇到,每次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比他自己的事還敢拚命。凡事後,每問有沒有危險,皆答曰:“知道有,可就是忍不住。”

以至於他所住的社區群眾,有什麼不平事都願找他站出來說話,儼然比人民代表還要人民代表。

其實從外表上,還真看不出他有那麼烈,相反倒有點兒像一位女性,說話慢慢的,音量很低,很有節製和分寸感。他還老有一種“老大情結”。不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那個“老大”,而是指在家裏排行第一的“老大”,在朋友圈子裏,會周到地關心這個,體貼那個,像大姐姐一樣細心,有時還會充當讓大家插科打諢的角色。這時他的憨也就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了……

去年我們一行人去廣東,在首都機場集合,人家李國文、葉楠二位,衣是衣,帽是帽,箱子是箱子,挎包是挎包,收拾得停停當當,又風度又派頭,最後曉聲來了,穿一件綠不嘰嘰的夾克衫,手裏拎著一隻紙袋子。眾人見了皆問:“你的東西呢?”曉聲用兩手撐開紙袋,慢條斯理地說:“在這裏麵啊,包括兩個劇本,三本書。”我們幾位女士俱笑,人家自己倒又抖落出一個“包袱”:“我上次去日本,也是拎的它。”

在這種文學筆會的活動中,曉聲最見光彩的時刻,是在會場上發言,也包括晚上大家聊天時的神侃。別看他平時話不多,但若趕上他感興趣的話題,能像作報告似的,滔滔不絕地講上四五個鍾頭。所謂他感興趣的話題,其實隻有一個,就是“兼濟天下”一類,用過去的話說,叫作“關心國家大事”。婆婆媽媽的話題不屬於梁曉聲。

我總覺得曉聲發言特別帶勁兒,能一直聽到心裏去。這是因為他從不講官話、套話、裝腔作勢話,但凡一開口,必帶著獨到的觀點,浸潤著一個成熟的中國作家的真知灼見。

比如有一次,在一個電影文學劇本討論會上,與會者哪個也不是等閑之輩,而是各路的大師、權威、英雄、豪傑,發言果然都很精彩,非同一般。輪到最年輕的曉聲發言了,隻聽他竟是從美國好萊塢電影的發展過程講起,一直談到歐洲電影探索的功過得失,再到第三世界國家電影的興起,最後講到中國電影的優長和短處。這樣,雖然沒有講太多的具體意見,但所有人都明白了那個劇本的缺陷在哪裏,劇作者也心服口服,欣欣然接受。當時我的感受,曉聲可真有水平,這幾年廠長(中國兒童電影製片廠)可真沒白當,不服不行!

類似的場麵我遇到過多次,每一次都被曉聲的言辭所折服。我體味到,這不光是一種發言,一種冷冰冰的研討,其中最主要的,是還包含著曉聲善於體貼別人、為別人著想,同時又善於開導別人的做人姿態。這和有些作家是不同的,特別是和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作家不一樣,他們更像老師(而曉聲更像一位循循善誘的兄長)。在他麵前,你從沒有因他施加的名人壓力而使自己自卑,你真正從心裏覺得你與他是平等的。

這種大家我見過不算少,心裏一向極為欽佩,年長者如季羨林先生、張中行先生、鄧廣銘先生、吳冠中先生、葉君健先生,還有已經逝去的馮至先生等等;中年的和青年作家裏麵也見到過。他們雖然俱是大學問家,或者是名副其實的大作家、大評論家,可他們共同都有一個特點,就是自我感覺不良好,老覺得自己的學問還太淺,“讓高明人笑話”(張中行語),這正應和了俄國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那句著名格言:“一個人好比是分子,他對自己的估計好比是分母,分母越大則數值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