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常人說平常
林希
“平常”二字,本沒有什麼深意,不過平平常常而已。走在街上,隻要再有一個行人,人們也不會看你;公眾場合,你隻要不大聲喊叫,人們更不知會場裏有你;參加什麼會議,主持會議的領導,舉目掃視會場,明明你還站在外麵,主持會議的主席就向眾人宣布:“人都到齊了,開會吧。”明明沒把你算在人數裏。會議結束,主持會議的人念名單,哪些哪些同誌請留下,保證沒有你的名字,快馬兒地跑進飯堂,吃頭一桌熱乎飯。
平常人自有平常的福。
隻是有時候休想平常,譬如1955年,直到最後被定為是“胡風分子”,也是忝陪末座,平常得人們想不到“分子”裏還有這麼一個小青年。到了1957年,知識分子被定為“反麵教員”更是平常事,於是又沾上了一次平常。隨後,平平常常地被送進了農場,平平常常地改造了好多年。
在單位挨批鬥,眾目睽睽,似是頗不平常,但是送進農場,人人老右,我等右派小崽兒,更屬平平常常。隻要我平平常常地每天跟著大家一起出工,隻要我不再興風作浪,管教幹部絕不會找我談話,全國聞名的大右派多的是,平常如我,自己每日檢討對不起這,對不起那,似是真礙了人家正事,但人家壓根兒也沒把我的對不起放在心上,平平常常,就是因為隻有把我送到這兒來,才屬平常。
如是,一直到離開農場,幹部才發現原來我還沒有摘掉帽子,和來時一樣,平平常常。幹部說,連前朝的皇帝和殺人放火的戰犯都改造好了,怎麼你就這樣頑固?差矣,非我頑固,乃改造我沒有價值也。改造好改造不好,都無關緊要。改造好了也平常,改造不好也平常,索性原樣放出去,放到工廠去掃地、打掃廁所、蹬三輪,更是平常。
說到浩劫挨打,更是平常。國家主席尚且觸及皮肉,平常如我,打上兩拳踢上兩腳,也沒有什麼不平常。運動高潮,能和市委書記一起挨鬥,也算是有點不平常了,但是陪鬥之後,走在街上,本以為人們一定會認出剛才電視屏幕上站在市委書記身邊的那個人是我,但是枉費了一番辛苦,就那麼平平常常地走回家來了,還是平常。
生為平常人,要想不平常,真是談何容易。好容易盼到平反,本以為25年不倒的好漢,也該屬不平常者輩了,但後來說是打俺的是娘,世間之事,娘打兒子最最平常,如是也隻好捂著嘴巴,於人們問及何以臉腫的時候,就隻說是牙疼,更是平常。
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到後來人家寫小說可以不平常,而我寫了小說卻是更平常;繼而少壯派崛起,連平常二字也配不上了,近有罵當年“反麵教員”繼而寫小說者輩為“狗屁”者,倘其中有我,也是平常狗屁而已,狗屁也平常。
平常就好,平常人難做,平常人有福,莫看不平常人前呼後擁,其實他等才是想平常而不能得平常,且又是落難於不平常之中的平常人了。前兩年,家鄉好友向官府舉薦本人出任委員、代表,直嚇得本人連連向諸位好友拱手作揖,使不得,使不得也,大半生平平常常,最後又落個不平常,枉煞我也。且本人紅地毯上立不得,立在紅地毯上便頭暈目眩,一旦紅地毯上立久了,神誌恍惚,滿嘴食火,真再惹出禍端,隻怕又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及到最後,官府批件下來,稱老朽我因不是好的合作夥伴而未被選中,此時我才感知官府是何等的可愛,更感知多年來不知感恩戴德、別別扭扭、罵罵咧咧之可憎可惡了。
咱們是寫小說的,往那裏麵擠有什麼意思?平日裏常在電視上看見三幾人揚揚得意地和政要們坐在一起,或舉手擁護,或一致通過,如我平常人者,真是羨慕非凡,此時此刻自然便想,倘若此中有我,該擁護時不知舉手,該通過時不肯一致,那豈不就要大煞風景了嗎?平常人也隻能是平常活著,想過得不平常,弄巧成拙,隻怕還不如平常快活了。
及至再看到寫小說的平常人自詡會引導人類命運,平常人如我,就更為他等捏一把冷汗了。引導人類命運果然重要,但隻寫過篇把小說就以民族驕傲、人類精英自居,怎麼就不怕明眼人恥笑?有那麼大的能耐嗎?沒有那麼大的金剛鑽,就敢攬拯救人類的瓷器活,真拯救不好,把人類引入迷途,那豈不就沒臉兒見人了嗎?
其實寫小說的人,才是世間最平常的人,以平常心看世界,才能寫好平常人,古往今來一切小說之中,寫的淨是平常人。把平常人寫得不平常,於是就有了高大全;視平常人為群氓,如是才炮製出樣板戲,用以“教化”平常人。也隻有平常人最愚頑,“改造”人類的宏偉浩劫之後,依然平平常常,倒有如我者輩的老平常人大難不死,自知更要平常。
據雲,世間非平常人,每五百年始出一個。如此微微定額,治世精英尚且常有平常人、甚或有不如平常人者混跡其間,寫作小說者輩,就更無緣不平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