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因此而寫作。林希樂樂嗬嗬地將室內變成一片原野。
經常有這樣的情形。我與他在天津作協樓道裏邂逅,他一本正經叫住我,表情神聖。他說找個沒人的地方吧,我跟你說個事情。每逢此時,我的表情必然也就神聖起來。每逢此時,作協機關的同誌們也就認為我們是兩個神聖的人。每逢此時,林希講給我的往往是一個故事,我往往作聆聽狀。他縱情地講著,雖然每次的故事內容全然不同,但是講到末尾,講者與聽者同時開懷大笑。因為這必定是一個令人捧腹的故事。過上一段時間,我總會在某家文學期刊上讀到老頑童講給我的這個故事。譬如新近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天津扁擔》就是如此。涉足文壇以來我有幸見過幾位大作家,人品都不錯,就是過於愛惜自己的羽毛——沒事兒就舔。林希從不過分顧及自己的翎子,因此他總是顯得輕鬆而灑脫。六十好幾的人了,做到這分兒上真不容易。
以世俗眼光觀之,既然是老頑童有時就要幹出幾件傻事兒來。林希也是這樣。他原先住在天津一個名叫“小海地”的地方(我懷疑就是當年哪吒鬧海的地方),“兩室一廳”。後來單位又分給他“一室一廳”,他就謀劃著將這兩處房子調到一起。老頑童雖然久經人生考驗,但這種“五馬換六羊”的生意他就未必在行了。結果呢他聽信人言搬往河東,居住環境不甚理想。見到他我當頭就說,老猴兒有時未必就比小猴兒靈,你這房子換虧啦。他也不急,十分大度地說算啦算啦反正已經搬家啦。
得亦老頑童,失亦老頑童。這就是既不患得也不患失的林希。換句話說,隻有既不患得也不患失,才能達到老頑童的境界。
以成人眼光觀之,既然是老頑童就要幹出幾件隨心所欲的事兒來。記得那年三峽筆會我與他在宜昌會合,住在一個飯店裏。沒事兒我們就去逛商場,漫無目的。林希突然浪漫起來,說是要給老伴兒買一隻鑽戒,然後大步走到首飾櫃台前。我勸阻說,金銀首飾還是應當到北京去買吧,質量有個保證。林希充耳不聞,專心挑選起來。我知道他是性情中人,心血來潮往往揮金如土,就朝他大聲喊叫起來。老頑童受到震撼,抬頭看了看我然後囁嚅道:好吧好吧,那就聽你的吧,不買啦。回到天津他跟老伴兒說起這件事情,他老伴兒認為我遇事能夠力諫,屬於真正的朋友。
那次三峽筆會,林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對我說:“上坡下坡的我體力沒問題,就是眼神兒不濟。遇到黑燈瞎火的時候你就拉我一把。”我銘記在心,遇到溝溝坎坎,我就作攙扶狀。林希當然不用攙扶,我也就懈怠起來。一天淩晨船到碼頭,我忘了林希,拎起自己的皮箱就跑下船去。這時候我聽到林希的大聲喊叫:“肖克凡,你就不管我啊!咱們可是說好啦!”我回頭望去,林希站在燈光昏暗的甲板上,一派被人拋棄的樣子。我扔下皮箱跑回船上接他。不知道為什麼我被打動了。林希與我的年齡差距此時完全消失,我仿佛是在去拉我的一個中學同學的手。黑暗之中林希並沒有察覺我的激動。他嗬嗬樂著,一派老頑童的樣子。
這就是林希。在與他相識的日子裏,總覺得他是一個快樂的人。在我印象之中,文人寫稿改用電腦,天津文壇林希換筆最早。他對新鮮事物所表現出來的熱情,遠非奶油小生所能比擬。我曾經見過林希背著586筆記本電腦走進作協大樓,那身影活像一個小夥子。一有新的軟件,他總是熱情地向我介紹。有時候我心裏想,林希怎麼擁有這麼大的活力呢?真應當將那句歌詞“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改為“寫作人永遠是老頑童”。
林希對我的寫作非常關注。這在地處鹽堿灘的天津文壇來說是一件難得的事情。本埠的青年作家對林希也很敬重。他的中篇小說去年得了魯迅文學獎,但他的寫作卻從來不受環境的影響。該怎麼寫還怎麼寫,既無牢騷也無矯情,依然故我。老頑童是也。有時我頗為不解,在“文人相輕”“文人互不相容”之風甚盛的文壇,林希為什麼心無旁騖而全然放鬆呢?
因為他是一個為人為文皆稱磊落的老頑童。放眼當今文壇,“小大人兒”居多,老頑童顯少。這道理不言自明,做一個道貌岸然的“大師”容易,做一個“老頑童”則需要脫俗的境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