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對世界所知甚少
劉震雲
不僅僅是年齡關係。我還沒有達到對自己發生強烈懷疑的階段和境界——懷疑的指向往往還是外在世界。但我分明看到自己的過去和作品變得陌生了——像困獸一樣躲在陰涼的角落瑟瑟發抖、迷惑不解地看著我。相互的愛憐和同情油然產生。我們相互撫摩著知道自己對世界所知甚少——這個世界、人的世界、人的內心世界、淩駕於內心之上的情緒的翻騰和遊走及白天和夜晚的區別,以及你怎麼控製你的夢特別是白日夢,當然還有永遠不可觸摸的萬物生靈相對你的情感流淌方式。當我們想起我們曾經蜷縮在對世界的誤會的自己的投影裏沾沾自喜時,我們除了無地自容更想做的是失聲大號。你比以前脆弱多了。想起溫暖的朋友和往事,還有那些冰涼的現實,當你們想聚首一隅相互訴說時,也往往是一語未終,潸然淚下。甚至你對往事的真實過程發生了懷疑。你變成了一個存在主義者。你對許多簡單的話語想作幽遠和深情的注釋。你周圍的世界和情感像風雨中的泥片頹倒一樣在飛速地解體和掉落——你試圖挽留它們或是在夢中抓住它滑溜的尾巴但夢醒時分你發現留在原地的隻有你自己——雖然你留下一把歲月的青絲那確是一把好頭發。雖然你的親人每天都在說漢語,但你對漢語像對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其他語言一樣所知甚少。你有些口訥和猶豫,你不知道將自己的腳步放在灶台的什麼位置合適——所有的人和語言在你麵前都變得陌生。你掉到荊棘棵子裏渾身掙紮不動的時候你隻好渾身是汗地掙紮著醒來,大夢初醒的時候往往太陽正當頭,別人告訴你這就是正午。
我是一個業餘作者。我幻想不久的將來我能成為專業作家,用寫作掙的錢來養活自己。這才是一個人在現實光彩的開始。
2.一朵烏雲
遲子建
劉震雲是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時的師兄。那所學院位於京郊十裏堡,隻是一座矮矮的瓦灰色小樓。校園隻有幾棵孱弱的楊樹和一片還算茂盛的藤蘿架,常見震雲和做律師的太太抱著美麗的女兒妞妞在這簡樸的校園裏徘徊。劉震雲家所住的《農民日報》社離魯迅文學院很近,他家沒有花園,便把校園當成自家花園來閑逛。
劉震雲來校園閑逛時多半是黃昏時分。白天在教室裏卻不常見他,他在《農民日報》社還有一些事務性的工作要做。隻要他來教室,通常是提著一個大水杯,下課休息時就去同學的宿舍續水,有時也順便蹭一支同學的煙來抽。
劉震雲喜歡開玩笑。他開起玩笑來不動聲色,同學們對他的評價是:“劉震雲的話永遠讓人辨不清真假”,所以即使他說真話的時候也沒人把它當真。他的性情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沾染了一些雲氣的氤氳與逍遙,當你認為看清他時,其實他還十分遙遠。
劉震雲走路有些仄著身子,看上去就像個農民勞作了一天從田裏歸來。他的一口純正的河南腔還帶著那塊土地的麥場被夕陽灼過的氣息。常聽他談起外祖母,他對她非常敬佩和熱愛。記得有一年春季他外祖母去世,他從河南老家奔喪回來,他在電話中很傷感地說了一句“我有大不幸了,我姥姥去世了。”那一瞬間他委屈得像個孩子,好像他外祖母領著他出去拾麥子,不負責任地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給拋到野地上了。
畢業之後見劉震雲的機會便少了。倒是常在電視上看到他在做各種節目的嘉賓,還很惡心地在《甲方乙方》中過了一把電影癮,飾演了一位失戀者。劉震雲在電影中的表現可以用一部名著的篇名來概括:被汙辱與被損害的。劉震雲是一個清醒理智的人,但這一次卻是把戲做過了頭。當我這麼說他的時候,他很理直氣壯地辯白:“葛優說我沒準能拿個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獎呢。”我想這是劉震雲接受批評的一種表達方式。
劉震雲苦心經營了八年的鴻篇巨製《故鄉麵和花朵》終於殺青了,我還沒有看到這部長篇的全貌。他的毅力和才情令人歎服。我和畢淑敏有一次聊起劉震雲,畢淑敏說:“劉震雲可真了不起,能夠寫一部這麼長的小說。”我想隻有年富力強的男作家才會有這種魄力接受這種自我挑戰。漫長的寫作對作家身心的折磨是不言而喻的,而它帶給作家的那種暢快淋漓的藝術感覺也是不言而喻的。
劉震雲是個看上去很舒服的人,極易接觸,所以他人緣不錯。他的身上既有農民式的淳樸,又有農民式的狡猾,而這也僅僅是一種直覺。何鎮邦老師勒令我寫他時,我以為對他很了解,可一落筆才知道劉震雲對我來說還是相當陌生的。要畫出一個活生生的他,恐怕隻有王朔才會勝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