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清了清嗓子,“我們現在爬下去吧,我跟著你。”
老四點點頭,開始往下爬,他的腿那麼長,毫不費力就能踩住一個支架,身體順勢往下,輕輕鬆鬆就爬了下去。盡管四周還籠罩在夜色之中,我還是能看到他的手臂發紅發顫。
我試探性地伸出一隻腳,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支架交叉處的橫杆上。腳下的橫杆突然咯咯作響,鬆了開來,一路撞向下麵的幾個橫杆,發出刺耳的當當聲,最後掉在了路麵上。我雙手緊緊抓住支架,整個人吊在上麵,腳在半空中踢蹬,好像突然有什麼東西勒住了脖子,令我窒息。
“老四!”
我想再找個地方把腳放上,可最近的落腳點離我也有一米多遠,我的腳根本夠不到。我的手心直冒冷汗,腦子裏唰唰閃過選派大典、個性測試,在所有重要時刻之前,我總在褲子上擦掉手心的汗,忍住想要尖叫的衝動。我會掉下去!我會掉下去!總覺得手已發酸,總覺得會命喪摩天輪。
“堅持住!”他大喊,“一定要堅持住,我有辦法。”
他繼續向下爬,可是爬錯了方向,他應該爬上來救我,而不是離我越來越遠!我盯著自己的手,因為緊緊抓著頭頂狹長的支架,關節有些泛白。手指成了暗紅色,已經快發紫了,就要撐不住了。
我快撐不住了。
隨時會喪命。
我閉緊雙眼,最好不要看,最好假裝這一切都是虛幻的,都不存在。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運動鞋摩擦金屬的吱吱聲,還有急速踩踏橫杆的腳步聲。
“老四。”我大喊著。或許他已經離開了,或許他拋棄了我,或許他是想考驗我的力量和勇氣,但不管怎麼樣,他沒爬上來幫我!我用鼻子深深地吸氣,然後張嘴吐氣,默默數著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一,二。吸氣,吐氣。我能想的隻有老四。快點,想想辦法啊,老四。
突然,我聽見嘎吱嘎吱的輪子轉動聲,手抓著的支架抖動了一下,我死命地緊抓支架,從咬緊的牙縫裏尖叫出來。
摩天輪轉了起來!
嗖嗖的狂風像湧動的噴泉一樣猛烈吹打著向我的腳踝和手腕。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動——隨著轉輪衝向地麵!地麵越來越近,我大笑起來,歇斯底裏地笑到頭暈。我得加快速度,在重力作用下轉輪的速度越來越快,如果不找準時機跳下來,就會被加速運動的支架和轎廂卷走,那我就真的死定了。
我隨著轉輪衝下來,全身每一處的肌肉都緊繃著。當我看清路麵上的裂縫時,縱身一躍,身體猛烈地撞向地麵,腳先著地。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幸好我趕緊雙手抱膝,以最快速度滾到路的一邊,臉被水泥地蹭了幾下。我轉過臉,看見一個轎廂正逼近,好像一隻巨大的鞋子就要踩扁我,我又翻了個滾,轎廂廂底掠過肩膀。真是驚險。
好在我平安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伸開手掌緊緊壓住臉頰。不想站起來,即使站起來,也會再度摔倒,我索性就躺在路邊。腳步聲響起,老四抓住我的手腕。我任由他撬開我捂著眼睛的雙手。
他用兩手緊緊包住我的一隻手,肌膚的溫暖把我的手指抓握橫杆的疼痛驅趕得無影無蹤。
“你還好吧?”他關切地問,雙手抓得我更緊了。
“沒事。”
他一下子大笑起來。
不一會兒,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撐地,掙紮著坐了起來,這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最多也隻有十幾厘米。空氣凝固下來,這距離間好像劈裏啪啦在發生某種化學變化。我想它應該更近些。
他站起來,把我也拉了起來。轉輪還在繼續轉著,帶動的風把我的頭發往後吹去。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摩天輪還能動,”我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這樣我們就不用費時費力爬上去了。”
“如果知道的話,我早就告訴你了。不能老讓你掛在半空吧,我就下來冒了個險,推了一下轉輪,湊巧還能轉。來吧,咱們該去搶他們的旗了。”
老四遲疑了一下,拽起我的胳膊,指尖壓在我胳膊肘的內側。若在其他派別,他肯定會讓我休息一下,可他是無畏派,所以隻衝我笑了一下,就拉著我朝旋轉木馬走去。我們的隊員還在那裏護著旗子。我半跑半跛地跟在他後麵,渾身疲軟,神智卻異常清醒,特別是他抓著我胳膊的時候。
克裏斯蒂娜長腿交叉,坐在其中一個旋轉木馬上,雙手環抱著支撐塑料木馬的撐杆。我們的旗子就插在她背後,那是一個在黑暗中閃著光的三角。三個本派新生站在其餘破爛髒舊的木馬中間,其中一人把手搭在木馬頭上,磨損了的馬眼睛在他手指縫裏“窺視”我。坐在旋轉木馬邊沿的是一個年齡稍長的女孩,用拇指撓著她那穿了四個孔的眼眉。
“其他人去哪裏了?”老四問。
他和我一樣看起來很興奮,神采奕奕,眼睛瞪得溜圓。
“是你們兩個家夥把輪子轉起來的?”年長的女孩說,“你們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還不如大喊‘我們在這兒,快來抓我們’。”她搖了搖頭無奈地說,“如果今年再輸了,我真是不堪其辱啊。難道要連輸三年?”
“輪子轉沒關係,我們知道他們在哪裏。”老四說道。
“我們?”克裏斯蒂娜看看老四又看看我,驚呼道。
“沒錯,你們其餘人在玩弄大拇指的時候,翠絲爬上摩天輪尋找對手的方位了。”他說。
“那現在該怎麼辦呢?”一位本派新生邊打哈欠邊問。
老四看著我。漸漸地,其他人的目光,包括克裏斯蒂娜在內,從他移向我。我繃了一下肩膀,正想聳聳肩說抱歉時,碼頭延伸的畫麵突然閃過腦海,我有主意了。
“兵分兩路,”我胸有成竹地說,“四個人去碼頭右邊,三個人去碼頭左邊。我們的對手就在碼頭盡頭的公園裏。四人小組要準備好從正麵衝鋒,三人小組溜到對方後方搶旗。”
克裏斯蒂娜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就像站在她麵前的是個陌生人。當然,她這種反應也情有可原,我不怪她。
“這點子不錯。”年長的女孩拍了拍手,“我們現在就行動,怎麼樣?”
克裏斯蒂娜跟我一組,前往碼頭右邊,同往的還有尤萊亞,他的微笑襯著古銅色的皮膚,顯得慘白。我先前沒有注意到,原來他耳朵後麵文著一條蛇,於是盯著那盤繞耳垂的蛇尾看了好久。克裏斯蒂娜突然跑了起來,我也不得不跟著跑起來。
克裏斯蒂娜腿長跨步大,我隻有兩步當一步用才能追上她。跑著跑著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就是我們三人隻能有一人拿下旗,如果這個人不是我,那我之前出主意和提供消息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就算跑得再喘不過氣來,我也必須全力以赴,加快速度。我緊跟在克裏斯蒂娜身後,邊跑邊把槍從身後轉到前麵來,手指扣住扳機,防範任何可能的突襲。
我們終於到達公園,我緊緊捂住嘴,絕不能讓他們聽到喘息的聲音而有所覺察。我們放慢了速度,腳步聲也不至於太大。我到處搜尋光點的蹤影。在摩天輪上遠眺時,這裏有些模糊,可現在置身此地,它更大也更容易看見了。突然,我發現了目標,指了指光點的方向,克裏斯蒂娜會意地點點頭,領頭直奔目標而去。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齊聲叫囂,聲震瓦頂,嚇得我跳了起來。接著我聽見彩彈射中目標的啪啪破碎聲。我們隊的四人小組在進攻,對方衝向前迎戰,旗子幾乎處在無人看守的狀態。尤萊亞瞄準目標,開槍射中了僅剩的一個守衛的大腿。這是個矮小的紫發女孩,由於被尤萊亞開槍打中,她大動肝火,生氣地把手中的槍甩了出去。由於“敵方”疏於防範,我們很快得手。
我衝刺著趕上了克裏斯蒂娜。旗子掛在樹枝上,就在我的頭頂。我伸手去夠,克裏斯蒂娜也伸手去拿。
“行了吧,翠絲,”克裏斯蒂娜說,“今天你已經是大英雄了,就不要和我搶了。而且你這身高怎麼也夠不到。”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就像大人在責怪一個行事老成的小孩,然後伸手一把抓下旗子,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轉身高呼勝利,尤萊亞見狀也歡呼起來,不一會兒,遠處也傳來一陣喝彩聲。
尤萊亞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想讓自己忘記克裏斯蒂娜剛才看我時的那種眼神。或許她是對的,今天我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邀功”。我不想太貪婪,不想像艾瑞克那樣,害怕別人的力量超過自己。
勝利的歡呼聲蔓延開來,我也忍不住大喊起來,一路衝向隊友。克裏斯蒂娜把旗子高高舉起,大家簇擁著她,抓著她的胳膊,把旗子舉得更高。我沒辦法靠近她,就站在一邊咧嘴笑,看著大家盡情享受著眼前的勝利。
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做得太棒了。”老四悄聲說。
“這麼激動人心的時刻,我竟然錯過了。”威爾搖頭歎息。車廂內的過堂風把他的頭發吹得紛亂。
“你沒有出來妨礙我們的好事兒,就是最大的功勞。”克裏斯蒂娜滿臉喜慶,開玩笑地說。
“我怎麼就沒分到你們這一隊呢?”艾爾抱怨。
“艾爾同學,人生本來就不公平,世界顯然在跟你作對。”威爾打趣道,“我可以再看看旗子嗎?”
皮特、莫莉、德魯無精打采地坐在角落裏那群隊員的對麵,前胸後背都濺滿了藍色或粉色的彩漆。他們竊竊私語,時不時抬頭偷偷瞟一下我們,尤其是克裏斯蒂娜。這就是不拿旗子的好處,最起碼我現在不是眾矢之的。
“是你爬上了摩天輪?”尤萊亞問。他跌跌撞撞地穿過車廂,坐到我身邊,那個笑起來有些輕浮的女孩也跟了過來。
“對。”
“你還蠻聰明的,就像……博學者一樣聰明。”那女孩說,“對了,我叫馬琳。”
“我叫翠絲。”在無私派時,被拿來跟博學派作比較都被視為侮辱,但她的語氣聽著像讚揚。
“嗯,我知道你是誰,首跳者沒有誰會忘記的。”她說。
我穿著無私派的衣服跳下天台距現在已經很久了,感覺像過了十年那麼久。
尤萊亞從槍裏掏出一個彩彈,用食指和拇指用力擠壓。這時,火車突然左轉彎,尤萊亞一下子歪到我身上,他不斷用手指捏著彩彈,捏來捏去,一道粉色的難聞的東西噴出來,噴在了我臉上。
馬琳咯咯笑個不停。我慢慢擦了擦臉上的彩漆,趁尤萊亞放鬆警惕時,把手上的漆全抹在他的臉上。一股魚油的氣味飄滿整個車廂。
“啊!”他又衝我擠彩彈,可擠開的口錯了方向,彩漆瞬間噴進他的嘴,他隨即咳嗽起來,發出一陣誇張的作嘔聲。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臉,笑到肚子疼。
如果一生一世都像這樣,大聲地笑、大膽地闖,過一種曆經艱險之後雖精疲力竭但充實的日子,我會十分滿足。看著尤萊亞用手指摳著喉嚨幹嘔,我開始明白,所有我要做的就是通過考驗,那樣這種生活就會屬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