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在我身內的記憶之城中進行的。那裏,除了遺忘之外,天地海洋與宇宙之間所能感覺到的一切都聽我指揮。那裏,我和我自己對話,回憶我過去某時某地我的所作所為,當時什麼樣的心情。在那裏,可以回顧我親身經曆或他人轉告的一切;從同一庫藏中,我把親身體驗到的或根據體驗而推定的事物形象加以組合,有的是從前聯係,有的是計劃將來的行動、遭遇和希望,而且不管瞻前顧後,都和在目前一樣。我在滿儲著大小不同的各種影像的幽深曲折的心靈中,自己對自己說:“我要做這事,我要做那事”,“假使碰到這種或那種情況……”,“希望天主保佑,這事或那事不要來……”我在心中這麼說的同時,我說到的各式影像便從記憶的府庫中應聲而至,如果沒有這些影像,我就無法說話。

我的天主,我驚歎於記憶力量的偉大,真是太偉大了!真是一所廣袤無邊的殿堂啊!誰曾登堂入室呢?但這不過是我與生俱來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對於整個的我就更難以捉摸了。那麼,我心靈的居處是否太狹隘呢?不能收容的部分將安放到哪裏去?是否不容於身內,便安放在身外?身內為何不能容納?關於這方麵的問題,真使我望洋興歎,驚訝不已!

人們讚賞山嶽的巍峨,海水的洶湧,河流的澎湃,海岸的綿長,星辰的運轉,這些都讓人們讚歎不已,但他們卻獨獨把自身拋在腦後;我能談論我並未親眼見到的東西,而我目睹的山嶽、波濤、河流、星辰和僅僅得自傳聞的大洋,如果在我記憶中不具有廣袤無比的天地和身外看到的一樣,我也無從談論,人們對此卻絕不驚奇。而且我雙眼看到的東西,並不被我收納在我身內;在我身內的,不是這些東西本身,而是它們的影像,對於每一個影像我都知道是由哪一種器官得來的。

浩瀚無邊的記憶不僅容納上述那些影像。那裏還有未曾遺忘的學術方麵的知識,這些知識好像藏在更深處,而且收藏的不是影像,而是知識本身。無論文學、論辯學以及各種問題,凡我所知道的,都藏在記憶之中。這不是將事物本身留在身外僅取得其影像,也不是轉瞬即逝的聲音,僅通過雙耳而留遺影像,回憶時即使聲息全無,仍似餘音繞耳;也不像隨風消散的香氣,通過嗅覺,在記憶中留下影像,回憶時好仿佛手有餘香;也不比腹中食物,已經無法辨別滋味,但回憶時仍有餘味;也不以肉體所接觸的其他東西,即使已和我們隔離,但回憶時似乎尚可觸摸。這一類事物,並不納入記憶,僅僅以奇妙的速度攝取了它們的影像,並且被分儲在奇妙的倉庫中,回憶時又奇妙地提取出來。

有人提出,對每個事物都存在著三類問題,即:是否存在?是什麼?是怎樣的?當我聽到這一連串聲音時,雖然這些聲音已在空氣中消散,但我已攝取了它們的影像。至於這些聲音所表達的意義,並非肉體的感官所能體味,除了我心靈以外,別處都看不到。我記憶所收藏的,並不是思想的影像,而是思想本身。

這些思想是怎樣進入我身體的呢?如果它們能說話,請它們答複。我敲遍了肉體的門戶,但卻找不到它們的入口。因為眼睛說:“如果它們有顏色的話,我肯定會報告的。”耳朵說:“如果它們有聲音,我們一定會指出的。”鼻子說:“如果有香氣,就一定會通知我。”味覺說:“如果它們是沒有味道的,就不必問我了。”觸覺說:“如果不是物體,我無法捉摸,捉摸不到,便無法指點。”

那麼它們來自何處,又是怎樣進入我的體內呢?我不清楚。我的知識,不是來自別人的傳授,而是完全出於自身,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囑咐我自身妥善保管你們,以便隨時取用。但在我獲得知識之前,它們在哪裏?它們尚未進入我的記憶之中。那麼它們究竟在哪裏?我憑什麼聽人一說,就會肯定地說:“的確如此,果然這樣。”可見我記憶的領域中原已有它們的存在,不過藏匿於幽深的洞穴,假使無人提醒,可能我根本不會想起它們。

十一

於此可見,這一類的概念,不是憑借感覺而攝取的虛影,也不通過印象,而是在我們體內直接存在的概念本身;這些概念原本是分散淩亂的,為我們所忽略、深藏著的,我們通過思考加以收集,再用注意力將其引置於記憶的手頭,於是這些概念就和我們的思想熟悉了,很容易呈現在我們的思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