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記憶中不知藏有多少上文所謂“在我們手頭”的概念,人們稱之為學問、知識。這些概念,如果瞬時不想它們,便立即消隱,潛藏到最幽僻的地方,如果重新想到它們時,再把它們從那裏——它們唯一的藏身之處——抽調出來,重新加以組合,才會認識,換句話說,是由分散而合並,因此拉丁文的思考:“cogitere”,源於cogere(集合),就像“agitare”的源於“agere”,“factitare”源於facere一樣。agitare,義為搖動,agere義為行動;factitare義為習於……,facere義為作為。但cogitare一字是理智的專用語,專指內心的集合工作。
十二
記憶還收藏著數字、測量的關係和許多法則。這都不是感覺所鐫刻在我們心中的,因為都是無色、無聲、無臭、無味、無從捉摸的。人們談論這些關係法則時,我聽到代表數字計量的聲音,但字音與意義是兩回事。字音方麵有希臘語、拉丁語,意義卻沒有希臘、拉丁或其他語言的差別。我看見工人劃出一條細如蛛絲的線,但線的概念並非我肉眼所見的線的形象。每個人都知道什麼是“直線”,無需聯想到任何物質,也知道直線是什麼。通過肉體的每一感官,我感覺到一、二、三、四的數字形象,但計數的數字,卻又是另一回事,並非前者的形象,而是絕對存在的。由於肉眼看不到,可能有人嘲笑我的見解,我隻能對此表示惋惜。
十三
以上種種,我用記憶牢記著,我還記得我是怎樣得來的。我又聽到反對者的許多謬論,我也牢記著,盡管是謬論,但我卻千真萬確地記住了;我又記得我是怎樣分別是非的,我現在更明白分辯是非是一回事,回想分辯是非又是另一回事。這樣,我記得曾經屢次了解過,而對於目前的了解分析我又銘刻在記憶之中,以便今後能記起我現在了解過。因此我現在記得我過去曾經記憶過,而將來能想起我現在的記憶。這完全憑借記憶的力量。
十四
記憶又擁有我內心的情感,但是依照記憶的方式,和心靈受情感衝擊時完全不同。
我現在並不快樂,卻能回想過去的快樂;也許我現在並不憂愁,卻能回想過去的憂愁;也許現在我無所恐懼,沒有企圖,卻能回想過去的恐懼、過去的願望。有時甚至能快樂地回想過去的憂傷,或是憂傷地回想以往的快樂。
對於肉體的感覺而言,這不足為奇,因為肉體和靈魂是分不開的。例如我愉快地回想肉體過去的疼痛,這是很尋常的。奇怪的是記憶就是心靈本身。因為我們讓某個人記住某事時,就會對他說:“留心些,記在心裏”;如果我們忘記某事,便會說:“心裏想不起來了”,或者說:“從心裏丟失了”:我們把記憶稱之為“心”。
既然如此,那麼當我愉快地回想過去的憂愁時,心靈會感到愉快而記憶卻緬懷於憂愁?我心靈感到愉快,因為快樂存在心中,但為何憂愁在記憶裏,而記憶不感到憂愁呢?如此看來記憶是否不屬於心靈呢?可是誰也不敢這樣說。
那麼記憶就像心靈之腹,快樂或憂愁就像甜的或苦的食物,記憶記住一件事,猶如食物進入腹中,存放在腹中,這樣就感覺不到食物的滋味了。
設想這個比喻,看起來似乎很可笑,但二者並非絕無相似之處。
再比如我根據記憶,把心靈的感情分為:願望、快樂、恐懼、憂愁四種,我對每一種再加以分類,並給出定義;雖然這些都來自於於記憶,取之於記憶,但我回想這些情感時,內心卻絲毫沒有受到情緒的波動。這些情感,在我回憶之前,已經存在於我心中,因此我能憑借回憶加以運用。
也許影像是通過回憶,從記憶中提取出來,猶如食物的反芻,由胃再返回口中。但為何談論者或回憶者在思想的口腔中體會不到快樂的甜味或憂愁的苦味呢?是否二者並不完全相似,這一點正是二者之間的差別?如果一提及憂愁或恐懼,就會感到憂懼,那麼誰還願意談論這些事呢?另一方麵,如果在記憶中除了符合感覺所留影像的字音之外,找不到情感的概念,我們也不可能談論。這些概念,並不從肉體進入我們的心靈,而是心靈本身在體驗這些情感以後,把它交給記憶,並由記憶自動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