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名伶多矣,在藝術亮度上超過蓋叫天的很多,但我以為蓋叫天的文化亮度特強,這或許就使他的意義在今天突兀而出了。與蓋叫天並肩,並且文化亮度與藝術亮度都強的京劇大家,至少還應該有如下幾位——
梅蘭芳,他是橫貫南北、俯瞰東西的京劇第一家。他的藝術經驗上升到文化,正好處在藝術主流的中軸線上。
程硯秋,他的聲腔藝術堪稱與整個旦行傳統聲腔打了對台,說“後來居上”當不為過。他是梅蘭芳在北中國旦行當中的競爭對手,其“競爭”帶有較多的“對立”成分。
馬連良,他講求藝術上的平均分,以“中和”作為藝術的基本點,這和梅蘭芳也是極其相似。他是梅蘭芳在北中國梨園的競爭對手。其“競爭”帶有較多的“調和”成分。
周信芳,其藝術富於張力,雖然也允文允武,但都以火熾為特征。他穩踞南方,和北方的梅蘭芳形成競爭對手。其“競爭”不是“和平共處”類型的,特別表現在藝術觀念的分張之上。
蓋叫天的文化亮度,表麵上與周信芳為“近鄰”,但就在風景明媚的滬杭之間,他卻活躍出一股莊子般的閑雲野鶴之氣。從他的玩意兒當中透出來的,是比京派還京派的文化正統。其文化“特強”的表現有二:一是其故居金沙港,二是他那三本著述。
蓋叫天在上海也有家,如果辦故居,可以找出好幾個地方。通常意義上的故居,多指被紀念者逝世之後,也就是功成名就之處。但我認為,紀念偉人最重要的,並非要後人對著一個凝固了的形象焚香禮拜,而是指出一條彼時彼地的成功之路,去供後人體會參考。偉人的一生,尤其是在他的中年和壯年,往往才是最關鍵的時刻。他這時的住所以及由住所顯現的那一個大環境、大背景,也才最具有參考價值。
蓋叫天生前仔細布置了這個家,買了不少古董,其中不乏假貨色,但他無所謂,“我又不是考古學家,隻要它對我有用就行。”的確,他收藏古董不是為了文玩價值,而隻是為了藝術上的借鑒。難得的是他這種高超的見解和坦然的心境。
他家的外麵,水天空闊,據說有點像倪雲林的山水畫。蓋叫天習慣每早外出鍛煉一陣兒,然後回家盤腿打坐。他點起三炷香,任煙霧嫋嫋上升,他能在煙霧中看到許多美麗而生動的形象,於是許多美麗而又生動的舞台身段便由此“化”出。他由此聯想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的古典哲理,這種習慣和思索的高度,在以往的京劇伶人中是不多見的……
我前幾年去杭州時,曾與蓋之次子張翼鵬先生一道參觀了金沙港蓋叫天的故居。如今已變成一個大雜院,但翼鵬指點著還能說出昔日的許多勝景。我很感歎,因為環繞了一圈之後,我就發現這個院子至少在地理上的優越——往北,不遠處就是嶽墳,嶽墳之外有許多攤販,相當於今天的文物市場,聽說蓋經常去那兒散步,走到哪裏看到哪裏,有時身上沒帶錢,因為小販們都認識他,便允許他先賒賬把東西抱回家,等他一到家再趕忙讓家人把錢送去——送給大門右邊第幾個攤子……再者,這兒離杭州的鬧市區有一定距離,可以使自己相對安靜下來,不至於整天受到打擾,因此無論是想事情還是寫書,也就贏得了時間。
果然,蓋叫天在這兒不僅想了許多事情,而且想得相當透徹。比如——
馬神廟前邊不遠,就是“學到老”(地名,有一個很大的牌坊)。五十多年前,我常來這個地方練習腿腳。旁邊有個姓張的草藥郎中,他精通醫道,也懂得拳法招數,還愛看戲。他問我:“你想練什麼?”我說:“我想練真功夫。”他說:“你應該練一身好功夫,和別人不一樣,才有大出息。”我問:“什麼叫出息?”他說:“出息和出名不一樣。出息就是有一身絕技。如果光練得和師傅一樣,你總不及師傅。”我在這“學到老”遇到這能人,雖然他早就不在了,但“學到老”三字就變成我的座右銘。
無論學什麼流派,都是從“正楷”來的。先要學好“正楷”,等有了基礎,再去提高。練習時還要會分析,哪兒好,哪兒不算好。這要有個心擺,擺過來,擺過去,想想怎樣練習,才會有成效……
早年,有一位擅長打鼓,他演出《擊鼓罵曹》時就全心全意打鼓。他以為觀眾一定陶醉其中,會給自己優秀的技藝鼓掌。
不料,他越是專心打鼓,台下反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原因是你“打鼓”可別忘記罵曹啊……
以上是從蓋叫天留下的三本著述——《粉墨春秋》、《蓋叫天表演藝術》、《燕南寄廬雜譚》隨意摘錄下來的,書中像這樣值得人們品味的地方實在很多。我們今天在觀看名伶晚年的影像資料時,會因其年紀過大而留下遺憾。但蓋老的文宇永遠不老,其中的藝理更是年輕,因此蓋老獲得的文化亮度,也就超出同時代的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