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嶽陽樓記》:“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傾;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其中“錦鱗遊泳”這句話,有人譯為“鱗片閃光的大魚,遊來遊去”,有的人譯為“五光十色的魚兒,遊來遊去”,總之,都是把“遊泳”譯為“遊來遊去”了。從譯文我們可以看出翻譯者對“錦鱗遊泳”這句話的理解了。我們說這樣閱讀,這樣理解“遊泳”二字是不準確的,也是不正確的,是以現代漢語的“遊泳”來理解古代漢語的“遊泳”。如果我們從修辭的角度來看,這幾個句子是對仗對得很工的對偶句。上句的“翔集”與下句的“遊泳”相對。“翔集”在上句裏是由“翔”和“集”組成的一個並列詞組。“翔”即起飛,飛翔,與《國策·楚策四》“飛翔乎天地之間”的“翔”一樣。“集”的本義是群鳥停留在樹上,即《詩經·周南·葛覃》“黃鳥於飛,集於灌木”的“集”。以後引申為“停留”的意思,與《離騷》“欲遠集而無所止兮”的“集”一樣。所以,“沙鷗翔集”這句話是說洞庭湖上的鷗鳥,時而飛翔,時而停留。根據“對文”修辭手法,與“翔集”相對應的“遊泳”也應是一個詞組,也是由“遊”和“泳”組成的一個並列詞組,並不是一個詞,因而不能理解為現代漢語的“遊泳”這個詞。查《說文》:“泳,潛行水中也。”《經典釋文》:“浮水曰遊。”“遊”的本字為“汙”,《說文》:“汗,浮行水上也。”所以,“錦鱗遊泳”的翻譯,應該是“色彩鮮豔的魚兒,時而浮遊水麵,時而潛行水中”才對,“遊泳”不能說成現代漢語的“遊泳”是“遊來遊去”。同是這篇文章,在“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裏,中學語文教材把前一句就解釋為“浮動的光閃著金色”,如此理解這一句子,顯然是不正確的。假如我們能以修辭的眼光看待這兩個句子,就會發現這兩句不僅是對偶句,存在著“對文”關係,而且這兩句也都是比喻句。“浮光”對“靜影”(名詞對名詞),“躍”對“沉”(動詞對動詞),“金”對“璧”(名詞對名詞)。“躍”作動詞是“跳躍”而不是“閃耀”,“金”為名詞,是“金塊”而不是“金光”。前句作為比喻句,是以“跳躍的金塊”來比喻水麵的浮光,是說在洞庭湖上浮在水麵的月光,就如同跳躍的金塊,這一句是寫洞庭水的動態;月亮的影子靜靜地,如同沉在水底的一塊璧玉,這一句是寫靜態。“躍金”和“沉璧”都是喻體。從修辭眼光來閱讀,對文句這樣理解,顯然正確得多了。再如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胡雲翼《宋詞選》對“驚濤”的注釋是“驚人的巨浪”,這樣講好像也講得通,但王力先生在《關於古代漢語的學習和教學》這篇文章裏,從“驚”字的本義指出,這樣解釋是望文生義。原來“驚”字的繁體是“驚”,“驚”的本義是指“馬因害怕而狂奔起來”,也就是指“馬受驚”。《說文》:“驚,馬駭也。”《國策。趙策一》“襄子至橋而馬驚”的“驚”,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我們再從修辭的觀點看來,“驚濤”又是一個偏正結構的修飾性暗喻,偏的部分是喻體,正的部分是本體,即以“驚”比“濤”,“驚濤”就是“像受驚而狂奔的馬那樣洶湧的波濤”,這樣理解“驚濤”才比較確切一些,也更加形象了。
其三,用修辭眼光去閱讀文言作品,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原文,可以把文言作品的言外之意、話外之音分析出來,把文言的底蘊揭示出來,而更加有效地提高、增強我們的文言閱讀能力。
高中《語文》教材中《促織》一篇,選自蒲鬆齡《聊齋誌異》。這篇課文的主旨究竟是什麼?《語文》(第五冊)教材的“預習提示”對課文的主題思想是這樣引導的:“通過描寫主人公成名因被迫交納促織而備受摧殘,幾乎家破人亡的命運,反映了皇帝荒淫無道,巡撫縣令胥吏橫征暴斂的罪惡現實”,“深刻揭露了封建製度的反動本質”。顯然,教材認為課文的主旨是揭露統治者荒淫無道、橫征暴斂的罪惡現實,是批判封建製度的了。也許大多數語文老師也是按“預習提示”理解認識的。然而《聊齋誌異》在有些篇後加“異史氏曰”進行評論,常常傳達作者的寫作題旨。讀《聊齋》不可不注意“異史氏曰”,《促織》一篇之後也是有“異史氏曰”的,其文如下:
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之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第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裏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這段話所傳達的作者議論,並非為教材提示所說,是揭露統治者的。當然其中也講到了“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但這隻是泛泛告戒統治者:“皆關民命,不可忽也。”接著筆鋒一轉說:“第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可以說這幾句話道出了作者的寫作主旨,是需要我們在閱讀時認真注意的。《語文》教材對“以蠹貧”的注釋是這樣的:“因胥吏侵耗而貧窮。蠹,這裏用來比喻侵耗財物的胥吏。”教材從修辭角度看到這裏運用了比喻,認為“蠹”是一個喻體,這是對的。可是用什麼比喻什麼呢?用“蠹”來比喻什麼呢?說是用“蠹”來比喻“胥吏”卻就錯了。“蠹”是蛀蟲,用蛀蟲比喻“胥吏”就有些比喻不當了。因為蛀蟲的特點不過是蛀蝕,損害而已,而結合《促織》原文,其中“胥吏”則猾黠而奸詐,強取而豪奪,致成名薄業累盡。《辭源》釋“蠹”為蛀蟲,其實這裏的“蠹”是“蠹魚”,“蠹魚”是蛀蟲的一種,“蛀蝕衣服書籍,體小,有銀白色細鱗,形似魚,故名”,更確切地說,這個“蠹”是“蠹書蟲”,“比喻埋頭苦讀的人。含有食古不化,不合時宜之意”。韓愈《雜詩》:“豈殊蠹書蟲,生死文字間。”就是用蛀書蟲來比喻讀書人的。《促織》前文有“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是說成名是一個讀書人而未能中舉。因此,“蠹”這個喻體是用來比喻成名的啃書本的,不是比喻“胥吏”的侵奪。再看“以蠹貧,以促織富”又是對偶對比句,是說成名因為啃書本而貧窮,因為養促織而致富。“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數,一出門,裘馬過世家。”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聯係蒲鬆林讀書科舉而終生不第的辛酸遭遇,這兩個對比句的潛台詞實際是說“讀書無用,科舉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