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即牽過浦熙修的手,來到毛澤東的身邊:“主席,給您介紹一個人,這位就是彭老總的大姨子浦熙修。”
毛澤東的臉上似乎更亮堂了:
“哦,你就是那位坐班房的記者!”
1947年5月20日,南京學生六千餘人向參政會請願,遭到國民黨當局的血腥鎮壓,釀成震驚中外的“五二O”血案。浦熙修率領當時她服務的《新民報》的記者采寫了事件的全過程,並爭取報社負責人的認可,以整版篇幅刊出了這篇揭露事件真相的長篇報道,當即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也令南京政府如芒在背,如骨鯁喉。不久,《新民報》被勒令停刊。
次年的11月26日深夜,仍留在南京、應香港《文彙報》之邀,決意要把蔣家王朝垂死掙紮的最後日子給報道於世的浦熙修,遭突然逮捕,臨危中她先搶去廁所裏,將正寫作的稿子撕碎咽下。先關押在南京衛戌總部看守所,繼而送憲兵司令部,最後轉到國防部保密局特刑廳關押。直至蔣介石佯稱下野,李崇仁代總統求和,並以釋放政治犯作為條件之一,再經總統府秘書長邱昌渭出麵保釋,浦熙修才重獲自由,前後七十天。
她萬萬沒有想到,作為無時無刻不在把握一個“天翻地覆慨而慷”時代的巨匠,毛澤東竟然知道自己這一段過去的經曆。
這是她第二次見毛澤東。
1945年,重慶八路軍辦事處曾組織一批記者訪問延安,《新民報》也分到一個名額,那時她就想去見見具有傳奇色彩的毛澤東,再去會會在抗日戰爭中功勳卓著的妹夫。但那時她和丈夫之間的感情已岌岌可危,對她思想傾向十分清楚的丈夫,擔心她此行將似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便去報社加以阻止,結果報社另派了趙超構去,為此她幾年裏一直感到深深的遺憾……次年,毛澤東飛來重慶,參加國共和談。她曾去機場迎接。那次,她大約隻是站在遠處,看到了那劃破山城薄霧的魁梧身影。事後,在給妹妹安修的信中,她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來形容她對這位如雷貫耳的中國革命傳奇式英雄的崇仰之情。
此刻,毛澤東就站在她的身邊,她緊緊地握住他那雙厚實而又溫軟的大手,在一片興奮、緊張、激動之中,言語的功能頃刻間萎縮了,惟有淚眼婆娑。她透過晶晶亮亮、溢蕩不定的淚影,看到的是一片瑰麗、祥和、遍及人間的金光,她的耳邊頓然回響起一支歌來,一支眼下正唱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一個毛澤東……
2從井岡山到延安
沒有沒說過謊話的孩子,哪怕他長大了成為人間最誠實的君子。
也沒有通體光潔似一個玻璃球的曆史,哪怕它是一部世界上最神聖的曆史。
曆史總在掩蓋自己,以一麵掩蓋另一麵。方式是兩種:
一種是漫不經心、似有若無的掩蓋,這時公開的一麵似江河奔騰,而另一麵還是溪流汩汩。一種是精心刻意、欲蓋彌彰的掩蓋,這時公開的一麵已經搖搖欲墜,而另一麵則生龍活虎。
人類社會曲曲折折的痛苦進程,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悲劇命運,證明了人們大抵能看清楚的隻是後者,被忽略的總是前者。
1949年前後,對於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抱以巨大熱情與無限憧憬的中國知識分子,在這方麵,同樣不會有著更高的智商。
1927年鬆濤起伏的井岡山。
邊區特委開會,每一個與會者的胸前都必須掛一個紅布條,上麵得寫上各人的出身,工人就寫工人,貧農就寫貧農,知識分子便寫知識分子。起初,陳正人心裏頗有幾分得意,他在遂川師範讀了兩年,實際初中都未讀完,在這些膚色黧黑、手大腳大的勞動者中間,就算是知識分子了……一次開會選舉特委書記,一公布計票結果,他當選了,會上當即便像水開了鍋:
“不行,不行,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黨,一個知識分子怎麼能當書記?重選,重選……”
結果選了在印刷廠當過學徒的譚震林當書記。
盡管此後譚震林老呆在湖南茶陵活動,特委這邊的工作還是陳正人幹得多,可他就是沒有“書記”的名分。近四十年後,在“文革”中的“牛棚”裏,當想起這件往事,他如是感歎道:
“我們黨在幼年的時候,就很厲害嗬……”
對陳正人還是挺客氣的。
1930年至1931年,在江西蘇區發生了整肅“AB團”的冤案和中共黨史上著名的富田事變,一支開創了橫斷江西半壁、縱橫700多公裏、人口400餘萬的贛西革命根據地的紅二十軍,從軍長、軍政委到副排長以上幹部,除個別幸存者外,都被自己人處決了,全軍為之覆沒解體。大批地方幹部亦慘遭殺害,僅在湘贛革命根據地的中心--永新縣,據不完全統計,被打成“AB團”遭錯殺的便有189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