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李大釗先生,從脫去長衫、身無幾個銅板、卻攜同學少年走向湖南鄉間的毛澤東,到二十年代傾心在農村搞“鄉村建設運動”而風雲一時的梁漱溟……身上無不躍動李大釗筆下的熱情。
關注農民,理解農民,乃至將農民理想化,將勞動神聖化,對此,我們是否可以看到先秦墨家--作為一種小生產者的理想學說,在這張頗為現代的包裝紙上,打上的或濃或淡的痕跡呢?
與這種文化形態對農民的頂禮膜拜截然相反,它必然會鄙薄、貶低知識,排斥和打擊知識分子。
對此,毛澤東有過一句讓世人醍醐灌頂的名言:“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文革”中有過“臭老九”的排隊,和“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說法,致使幾代知識分子如履薄冰,自感來曆肮髒,罪孽深重……其實,這“版權”並不屬於毛澤東,在中國近代史上一位重要的思想家章太炎那裏,已經把知識分子打進了另冊:“今之道德,大率從於職業而變。都計其業,則有十六種人:一曰農人,二曰工人,三曰裨販,四曰坐賈,五曰學究,六曰藝士,七曰通人,八曰行伍,九曰胥徒,十曰幕客,十一曰職商,十二曰京朝官,十三曰方麵官,十四曰軍官,十五曰差除官,十六曰雇譯人。其職業凡十六等,其道德之第次亦十六等。
“農人於道德為最高,其人勞身苦形,終歲勤動……
“自藝士(醫師畫家等等)下率在道德之域,而通人(高級知識分子)以上則多不道德者……
“要之知識愈進,權位愈伸,則離於道德也愈遠。”(《革命之道德》)在這裏,知識的多寡與道德的高下成了反比。如果僅僅是一介書生之見,猶如癡人說夢,沒有誰會去當真。可它一被這種文化形態奉為了金科玉律,而且這一文化形態好似玉妝粉琢的西施招搖過市,其盈盈眼波勾走了越來越多的人,並最終和二十世紀的曆史雖未公開舉行婚禮,卻有了事實婚姻之後,知識分子在中國的坎坷與劫難,就是自然和必然的了。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文化形態呢?
它憑何魅力與曆史如膠似漆、耳廝鬢摩呢?
也許取農民是民族精粹之義,這種文化形態被稱之民粹主義。
上一個世紀之交的中國,病入膏肓,積貧積弱。一切為之憂心如焚的誌士仁人的心裏,大抵悲愴而又激越地鳴響一曲二重變奏。這是一曲民族主義(反帝)與民主主義(反封)的二重變奏,一曲彼此的音符和旋律不時發生衝撞的旋律--
要高張民族主義,就必然會維護民族文化、民族傳統中不少獐頭鼠目的東西,而正是它們在漫長的歲月裏,蛀空了一棵原本根深葉茂、遮天蔽日的大樹;
要實行民主主義,就遲早得讓國人睜開眼睛,而穿過太平洋的風浪,西方文明一旦登陸,黑憧憧的鋼鐵巨獸便會吞噬我們廣袤的農村,在奇光異彩、風流不盡的霓虹女妖撩撥下,人們一直“陽痿”著的私欲,將會堅硬地勃起……
在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的兩難境地之間,民粹主義就這樣脫穎而出了。
它是砂紙和凡士林,將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各自的毛刺打磨幹淨,讓那曲二重變奏看上去從此油光閃閃;
它是教堂和唱詩班,讓多年以來誌士仁人們左奔右突、躁動不已的靈魂,從此得到洗禮和安寧;
它是發動機和燈炬,前者驅動我們民族走出恥辱的泥淖而抵達富強的新途,後者則在這同時警惕著社會不會如資本主義一樣失去道義與公平。
更重要的是,它依然是一把高舉的革命之劍,它隻會刺向敵人--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皇權主義,而不會刺傷本民族文明自身。
難怪它的劍影,幾乎遍及世界上所有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國家:在印度,聖雄甘地舉起過這把劍,在印度尼西亞,蘇加諾舉起過這把劍。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非洲,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劍鞘裏,其實插著的也是這把劍。
在十九世紀的俄羅斯,因為廣泛存在的農村公社殘跡以及東正教的傳統,以及本國西化過程一再受挫後,對英法為代表的歐洲最高文明的由“羨”為“恨”的民眾心理機製,民粹主義不但在實踐上風行一時,而且赤裸裸地穿起理論的外衣,普列漢諾夫和列寧,曾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折斷了這把劍,並將它丟進了十月革命的爐火中……
於是,民粹主義也為中國的造反者們所喜聞樂見,因為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造反實踐,正是以農民為主體、以農村為根據地的武裝鬥爭,即農民革命戰爭的實踐。
毛澤東,作為韶山衝裏一個農民的兒子,長期的鄉村環境熔鑄了他農民本色的情感態度和認知心理。他喜歡讀人物傳記,尤其是曆代農民起義領袖的傳記,從陳勝、吳廣、張角、張魯,到王仙芝、黃巢、李自成……讀來無不興味盎然。一部《水滸》和《三國》,從少年時代的牛背,一直放到晚年被書籍淹沒了的床頭,兩個兒子在蘇聯念書時,他也托人將這書送去,擔心他們在啃洋麵包時卻忘了啃這“土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