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民粹主義的推崇者毛澤東,也許是因為他本人在遵義會議之前屢遭打擊,他還記得真理一旦被冤屈是個什麼滋味;也許是因為在嚴酷無情、瞬息萬變的戰爭環境裏,夜晚睡覺也得睜著一隻眼睛,他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在別人“左”的時候,他還能識別出“左”來,在延安為“搶救失足者運動”承擔責任並加以甄別,便是一例。
知識分子這個階層,從總體上說,還遠看不清楚毛澤東版本的馬克思主義,竟會對自己未來的命運投下一道濃重的陰影。
即便是來自解放區、身心已留有斑斑傷痕的知識分子,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隆隆的開國慶典的禮炮聲中,驀然回首過去,除了難以忘卻康生那藏在鏡片後的一對冷蛇似的幽光,更多的還是慶幸自己經受了革命的考驗,從而才能在今天站在十月藍湛湛的晴空下,分享這革命所帶來的無限光榮與巨大憧憬……不過,民粹主義一旦睡在了曆史的床上,揭開掩體的被單,“左”傾思潮的突起與泛濫,便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而中國社會劇烈變革的指針,正越來越接近這個時間……
4圓,一種美妙的平衡
當中國卸下從民族解放的大道上一路駛來的滿肩風塵,擺在眼前的已是一條奔向現代化的大道。
隨之驟然而至的是,大規模的工業化建設和全社會吃喝拉撒睡的全方位管理。與戰爭環境裏如魚得水、遊刃有餘截然相反,毛澤東感到了陌生。在沒有其他先例可循的情況下,他欣然接受了伊凡大叔的經驗,在接見來訪的蘇聯客人時,他用一個小小的幽默道出了此時中國共產黨人極為虔誠的心情:你們是大烏龜,我們是小烏龜,我們隻要跟著你們後麵爬就行了……
很快,蟄伏的民粹主義,感到了來自兩個方麵的挑戰--
一方麵,戰爭年代那種登高一呼、便山搖地動、雲集影從的壯闊畫麵,得送進曆史博物館了,領袖的蓋世神力和英雄之舉將失去大眾觀摩的舞台。如馬克思·韋伯所分析的一種由前理性時代愚昧落後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關係造成的社會心理現象,即奇理斯瑪型統治,得為一種建立在工業文明基礎之上的法理型組織形式所代替。
如果說,前者強調的是個人永恒的魅力,精神上神秘的感應,熱情火焰一樣燃燒,意誌黃河一樣奔騰……
那麼,後者強調的則是係統運轉的穩定,決策過程中的科學化與民主化,以及三軍儀仗隊一般的秩序,春江花月夜一般的和諧……
另一方麵,國家在工業化的過程中,在疏遠農民的經驗、才幹乃至身分的優越感的同時,必然要愈來愈親近知識分子的學識、專長以及在事業上的熱情。知識分子卻是這樣一種尤物:當長征途中多少吃皮帶、咽草根的故事,讓他們既感動不已、又羞愧不已的時候,自身的價值感和榮譽感在他們的頭腦裏隻是一片空白;而隨著戰爭年代的遠去,農民們道德的魅力與身分的優越感,日愈稀薄於共和國每日攀升不已的腳手架前,他們的價值感和榮譽感便日愈蘇醒了。
雖然,中國的知識分子不同於西方的知識分子,後者給自己戴上“社會的良心”的桂冠,並以理所當然、毫不妥協的姿態去審視社會、批判社會;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的身上,也流著儒家傳統的血液。唐朝的魏征、姚崇為這個傳統標識了楷模,即知識分子必須為國家盡忠盡職,當統治者偏離了國家利益的時候,知識分子要敢於直言進諫。
這便意味著,在長期以來習慣了一種聲音的社會氛圍裏,得開始習慣響起不同的聲音;而且,猶如在吃了一頓肉食之後,總能在牙縫間剔出幾點肉絲來,作為西方文明的心儀者與傳播者的知識分子,一旦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便總能讓人從中捕捉到幾絲微妙、乃至令人不安的東西來……
民粹主義開始在床上躁動不已。它眼裏有了血絲,腮幫上鼓起了一道道的棱子肉,指關節也被扳得叭叭作響。在演出了一幕幕威武雄壯的活劇之後,它不會甘心就這麼悄然地離開曆史舞台……
作為特定曆史環境中民族文化的人格化身,毛澤東自然感覺到這來自兩方麵的挑戰。
對於第一個方麵的挑戰,隨著本書的展開,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素來討厭繁文縟節、又著迷於自己對中國人民的巨大感召力的毛澤東,將會怎樣以越來越激烈的口吻,去嘲諷那個龐大的將他和自己人民隔離開的法理型組織形式,並使這一組織形式的駕禦者周恩來,如同在泥濘地裏駕禦一掛重載的驢車,日愈陷入一種動輒得咎、狼狽不堪的境地……
對於第二個方麵的挑戰,毛澤東早已通過自己的人際關係,傳達出他鮮明的傾向--
長期以來,他交了不少黨外朋友,諸如黃炎培、柳亞子、章士釗、陳叔通、馬敘倫、李濟深、張治中、邵力子、程潛、傅作義、王季範、周士釗、周穀城、馮友蘭……翻一翻《毛澤東書信選集》,名單還可以開得更長。
對於黨內幹部,毛澤東宛如隻接受香火、而從不離開廟宇的莊嚴的菩薩,基本隻保持工作關係,極少有私人交往,即便是對幾十年跟隨左右的周恩來,建國後他也隻去過一次西花廳,其他領導人家裏,他則一次都未去過。
而對於這批人,他則由“菩薩”還原成了有著兒女情長的人:迎送出門,上下攙扶,挽手搭肩,泛舟漫步,噓寒問暖,送錢送物,且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程潛早年當過他的老師,一解放,程潛來北京,他親自去車站迎接,據說這是他唯一一次移動大駕,去車站歡迎一個人。周穀城曾和他共事於湖南師範,在他的鼓動下,周穀城還參加過湖南省農民協會,並被聘為農民運動講習所講師。建國後,自1957年到1965年,毛澤東到了上海,或是周穀城去北京,總會安排兩人見上一麵。1958年1月6日,毛澤東在杭州時,念友心切,竟特意派了架飛機來上海接周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