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現在“新文人”身上的最主要的文化特征,就是在理想的堅守中,對一元主義、對絕對理想主義保持高度的警惕。敬文東在他的著作的一開始就說:“這本小書充滿了偏見、囈語和胡說八道--這是首先要提醒讀者注意的。這說明作者本人並不知道什麼是真理,更不知道何處有真理;他隻相信:真理大於凡人,它不是凡人能夠掌握的,真理最多隻存在於人間的少數尤物手中,而像他這樣渺小的凡夫俗子所能擁有的,不過是些無聊的偏見罷了……既然如此,讀者就不得以真理和正義去要求這些文字排泄物了。”這段話並非虛假的謙詞,從中我們不難看到“新文人”對他人的寬容和對自身的省察。
“新文人”在叛逃上代和上上代的絕對精神的同時,卻低估了更年輕一族的“逃逸速度”,僅僅幾年之後,後者便集體開始“勝利大逃亡”。他們驚訝地發現,八六級和90級有著巨大的差異。相對於前輩,“新文人”是反理想主義者,而相對於後生,他們卻成為精神家園的守護者,而且,隨著市場化的一代逐漸成為時代主流,“新文人”的理想主義者身份也愈發凸顯。他們獨守時間深處的孤燈,誌在接續文化的香火,對物質時代的簡單法則不屑一顧。他們對“新新人類”的指責,實際上重複了一百多年前托克維爾的批判:“我看到一群難以數計、彼此相似和平等的人在不停地忙碌,以取得渺小和庸俗的歡樂來充實靈魂。他們每個人都獨居一隅,不關心其他一切人的命運;他們的孩子和私人朋友構成了他全部的交際環境,至於他的同胞,他雖在他們的身邊,卻視而不見;他接觸他們,卻什麼也感覺不到;他隻是為了自己而存在,如果說他還有一個家庭,那可以說他至少不再有祖國。”(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盡管“新文人”執著於個人價值的實現,但他們仍然對極度個人化的“上海寶貝”們多少表現出反感,原因是在他們眼中,原子武的個人主義永不存在。個性的擴張需要建立在良陛的基礎上,個人秩序的建立應當是建設性的,而非破壞性的,像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所說的那樣,建立“成員們……能夠發揮各自優點與個性的‘人類共同體’”。從他們對“新新人類”的態度上,我們幾乎可以看見他們寬容的邊界。他們希望改變這種現狀,積極自由主義的身影,又在“新文人”中隱約閃現。當然,如前所述,他們不會再使用父輩們的舊招術,他們隻想借助語言的力量,因為在他們眼中,言說不僅是惟睢一,而且是最有效的應對途徑。
對於季節的更迭,人們除了適應,似乎沒有別的辦法。每個季節都在最大限度地修改上個季節的容貌,以顯示自身的價值。不同季節之間的差別遠遠大於它們之間的聯係,即使它們可能離得很近。但是,如果我們把時間尺度放大,就會很容易在舊歲中找出相似的影子。當我們關注二十世紀中國人的代際關係時,會發現代際的更迭具有“隔代遺傳”的特點,盡管幾乎每代人都對上代人的精神傳統提出質疑並進行修正,甚至這種叛逆行為還會帶有矯枉過正的誇張色彩,但是,我們不難從時間深處找到相似的群落。出生於極權時代後期、成長於開放初期的“新文人”,在某種意義上,成為文化複興事業的擔當者。他們要使思想和學術回歸它們自身,而不再為某某路線的貫徹執行提供動聽的修辭。他們是文化的信奉者,相信隻有文化才最終具有穿越時間和征服人心的力量。當文化擺脫了強權和外力的操縱,回到自身的軌道上,它的價值更值得信賴和尊重。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身影。他們的思想學術條件,惟有五四那代人有過,他們與其有精神上的一致性。他們逆著時間的流向,尋找五四弦音的中斷的地方,並從那裏開始自己的吟唱。他們不指望成為英雄,隻希望自己成為文化傳承的鏈條中不可缺失的一環。為此他們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包括應對精神的箝製,和物欲時代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