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事,從來就斷鴻聲遠,如雪泥鴻爪。就算日後被人查知,亦不過徒惹唏噓而已。當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經年失訊,生離等同死別。何況他是真的離席。
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劇痛之後,心像被抽空了似的輕鬆。Sam是更天真、執著、倔強的他。
長生明確地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隨Sam遠行了。剩下的那一部分,頓留於世,等待命終。
活著,是因為心裏還有愛,走下去,是要為自己和他人找到一個信奉受持的答案。
貳拾伍
1
長生對Sam始終是有憾的。縱然那年再遇,還是走不到最後。虧欠太深,亦無從補償。
長生去看Sam,是在半年之後,大約生前太過喧囂,Sam不願被太多人攪擾,遺言中特意交代。他真正的墓在山中,是他的家族買下的一處莊園。麵海背山,要步行入山,走許久才到。路邊臨著石崖,往下皆是鬆濤碧樹,綠意深濃遞進,中有一兩叢不甘寂寞的野花跳脫出來,在天光雲影下顯得分外顯眼。
他來看望Sam,如同入山訪故人舍,經過半山的一個水潭,再繞過一個小山窪,便到了墓地。墓旁植有修竹,鬱鬱朗朗,光是看著悠悠碧色,聽著淒淒風聲,心中已是清淨、寂涼。
默默走近,竟無悲。往事破空而出,在這樣的靜寂裏與他相對,曆曆分明。
長生在Sam墓前坐下,就像坐在他對麵一般。微笑,無言。
如今,再沒有什麼不堪說破的了,一切都無需遮掩了。終於到了這一刻,這姍姍來遲的相見,生死相對。彼此之間不用借助任何假象和謊言來掩飾心意。死亡,這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使我們再無距離。
Sam的心事,如日如月,他悉知悉見。他說,Sam,我倦了,真的累了。我不知道還要在塵世逗留多久才能耗盡這無用之身。在你離開之後,我才痛恨餘生漫長。
風吹葉動,送來青草花香,是Sam應答。長生側耳聽了一陣,抬眼,慢慢露出一點笑容,Sam,我未道破的衷腸,九泉之下,你一定已經明了。我漸漸覺得,來不及說也有來不及的好。
晝夜交替,長生看見時間在眼前滴落。日居月諸,山河靜待。他不再是一個人,化盡了人身,化作Sam墓旁的一竿竹,墳前的一株草。他觀想著他,漸漸連他也消失,前世今生,兩兩相忘。
Sam給他的信裏說,長生,我不恨你,不是不恨,是恨不起來。你離開之後,每一次恨你,隻會讓我更思念你,相信你是不得已。你走之後,我開始看你留下的那本《金剛經》,最初隻是因為想念。直到有一天,當我看到那句“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我問自己,既然諸心非心,我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那一刻,我開始釋然。為了不糾結與你的關係,我必須學會淡忘,學會放下,不計得失。
但是,仍會有執念。我輾轉打探每一點關於你的消息,對我而言還是驚天動地。這麼多年,我固執地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放下一個人,談何容易……
長生,我放手了。不止是對你,對這人世的無常和慘淡,我都失去了與之對抗的信心。希望我能以另一種方式找到我要的答案。
還有,長生,如果Lisa,是你要尋找的那個人,請你珍惜她。
眼淚潸潸而下,Sam的話,一字一句鑿在心上,血肉模糊。而最後的那句,尤為錐心。他不知道Lisa和Sam說過什麼。
長生著了魔似的聽Sam留下的那首歌:“斜陽無限/無奈隻一息間燦爛/隨雲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複還/遲遲年月/難耐這一生的變幻/如浮雲聚散/纏結這滄桑的倦顏/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歡欣總短暫未再返/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曾遇上幾多風雨翻,編織我交錯夢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彎/伴我走過患難/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紛擾波折再一彎/一天想/想到歸去但已晚/天生孤單的我心暗淡/路上風霜哭笑再一彎/一天想/想到歸去但已晚”
Sam,請你告訴我,我現在歸去,是否,為時已晚?
2
月光下凝望,縵華的眼眸清亮得像要滴出水來。
她歎息,情不自禁地說,次仁,幸虧你沒有做傻事,幸虧,我們回到了這裏,幸虧……我們還來得及遇上。
長生灑然一笑,幸虧現在還不算太晚!現在回去睡覺的話,咱們明早還來得及起個大早去看日出。
早起摸黑去古格看日出。光亮中逐漸顯現的恢弘城堡,雄踞山巔,與山勢渾然一體。古格日出,像揭開失落已久的秘密,比土林的落日更氣勢逼人。
光線輕柔,冷冽,變化多端,以土山做底勾勒出不同角度、風情,時而輝煌,時而蒼涼,時而細膩,時而大氣。呈現和消隱都在轉瞬之間,變幻之快讓人頓生滄海桑田之感。
目睹勝景,眼前所見明明是真實,心中不免屢屢疑惑是海市蜃樓。
從底部走上去,在頂端王宮旁的平台上,眺望天際,朝陽初生的遠方,天空是瑰麗的玫瑰金和妖豔的藍紫。
相隔久遠的時空,看不穿的是掩埋在曆史背後的真相,人世蒼茫。
在這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目睹著雲層湧動,呼吸著遠古以來就不曾停止流動的風,一時悲從中來,寥落蒼茫難以言盡,又覺霍然開朗,萬有皆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