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再晚一些時候,長生回到尹家與尹蓮告別,謝江南也在家,一年多不大碰麵,謝江南暗暗地老了許多,但他在家中修身養性,氣色倒不見壞,氣度愈見從容。見他來,落落大方地說,你們聊,我和惜言上樓去。
長生與惜言多時不見,打了個照麵。惜言已是青春期的峻拔少年,經此一事,他沉靜許多,見了長生,無聲地笑笑,也不好再親熱,叫了一聲哥,就跟著謝江南上樓去了。
還是尹守國的那間書房,陳設未變。推開門恍若隔世。
他在這城市度過的三十一年中,有太多時間逗留在這裏。站在這房間裏,仿佛能看到自己六歲到三十七歲翻覆流徙的光陰,如浪如潮,奔襲而至。
他一直煎熬到度日如年,卻在回首的時候,發現時間的流逝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尹蓮見他神思恍惚,忍不住擔心,開口叫他,長生……長生……
他迷茫地嗯了一聲,回過神,迎上她關切的眼光,甫從回憶中驚起,又迅速跌入了另一重回憶。
依然記得,三十一年前與之相逢的畫麵。
甘丹寺,他提著暖壺走進來,看見羅布拉身邊,坐著一個端敬明媚的女人。一眼望去,知道她不是藏人。他不敢多看,感覺到她在笑,她的笑容並不高高在上,和灑入屋內的陽光一樣溫柔,明亮。當他低頭倒好茶,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和他對上,幹淨得像他日日麵對的湖水。她未曾散去的笑容,是湖麵的漣漪。
她問起他的名字,聲音輕柔,緊張。他心中一陣瑟縮,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好,觸犯了客人。他聽見她重複著他的名字:“次仁……長生……”聲聲喚,似是故人來。
手在顫抖,酥油茶險些灑出來,他趕緊退出去,在門口忍不住偷偷回望這個神秘的女人。
她的聲音縈繞腦海,熟悉又陌生的語調,從來沒有人,如此喚過他的名。
而今,她又在喚他。
非常劇烈,鮮明的悲慟。像自己的心,被生生地剜出來,生生地捏在手中,每一下跳動,都伴隨著窒息的鈍痛。
時間如掌中沙。他要離開她了。從未意識到,相處的三十一年是如此短暫。他一直以為,拖延得時間太長,有時已久到他不堪忍受。
他獨自困縛在對她的思憶裏,不可脫身。有時會喪失意誌,覺得就這樣了吧。有時又會幡然醒來,試圖尋找出路。
無論怎樣的掙紮矛盾,長生始終確信不移的事實是,他愛她。毫無疑慮,不問情由地愛她。
一念起,夙緣生。他後來經曆過的,愛過的人,都是有原因、有經曆、有起始的,唯有對尹蓮的愛,有因無由,無始無終。
尹蓮,他在心裏默默喚著她的名。這日日在心中轉過無數遍,麵對麵卻不能出口的名字,在他的思緒裏浮起又沉下。
記憶中,為數不多的,他坦然說出她的名字,是在公事中對別人提到她。餘下的時間,提及她的名,成為他的禁忌。
念想這樣深。即使是聽別人提到她,或聽見發音相似的詞,他也會沒來由地心中一緊。有時在人群裏,看見和她側臉相似、微笑的弧度相似、身形相似、氣質相似的人,明明知道不是她,也會愣神。會有那麼一兩秒,無法呼吸。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刻骨銘心的失落和茫然。
他尋了這麼多年,以為她是她,可是到頭來,萬水千山,燈火闌珊,世上隻有一個她。因為她是她。
尹蓮喚了他兩聲,亦不知從何說起。
沉默對視,她轉身出去。
長生坐在那裏,隻覺得時間無比漫長。短短的幾分鍾,他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麼都沒想。
尹蓮出去又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包裹,直入心肺地看著他。她的臉是古典的鵝蛋臉,她的眉毛修長濃密,她的眼明亮幽密,惟獨她的唇,此刻微微抿著,欲言又止。
她眼中水光一閃,他看不真切,那是什麼。
尹蓮的每一個動作在長生看來,依然美好自然得無懈可擊,帶著一種自年輕時就沿襲至今的美麗和優雅。
他站在那裏,看著她,想著,她仍是她,她未遠離。無論何時何地,怎樣躁鬱不安,隻要回到她身邊,感受著她的氣息,他就能平定下來。
長生不知自己在拖延什麼,明明下定了決心,臨到開口時,依然千難萬難,前塵往事紛遝而來,嗆得人鼻酸。
心中痛不可當,遽然落淚。
那淚落下時,心中也似有了決斷。他仰起頭,眼中是一片冰雪荒原似的平靜。
4
尹蓮,離開你,是多麼艱難的決定。六歲遇見,你為我帶來嶄新的世界,不同尋常的經曆,我三十七年的生命因你而真實,如今,我決定擺脫對這真實的依賴,對你的依賴,找尋另一種生命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