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說,姑姑,我要走了。一定要先把最難說出口的話,先說出來。
尹蓮的表情,似是驚的,又似是鎮定。他看不穿,隻看到她的眼淚紛紛揚揚落下,如他記憶中,故鄉的漫天大雪。
而她的麵容,是他珍藏在這肉身深處,心之巔的蓮花。
他沒頭沒尾地說,這麼多年,我用盡心機和手法來編織謊言,欺騙自己,也始終能夠僥幸涉險而過,但這實無意趣。
四目相對,他知道尹蓮明白他在說什麼。這是第一次,長生對尹蓮說出自己隱藏的感情。
離別的那一刻,尹蓮緩緩開口,叫他次仁,不是長生。
長生渾身一震。
次仁,你回去吧!尹蓮說。
這是她第一次坦然麵對了他將離開的事實。接納了這預言已久,終於降臨的宿命。她的聲音迷茫而沉痛。羅布多年前的斷言,此刻終於應驗。經過了這麼多人事波折。她是多貪心,多奢望,才一心留他在身邊?
不是不違緣的。
她記得自己當年曾經答應過羅布,我帶次仁走,不是不讓他回來,我答應你,等他學有所成,我一定讓他回來,跟著你繼續修行。那時候,他有了足夠的經曆,會修行得更好。
長生經曆了這麼多,如今,到了尹蓮兌現諾言的時候。
她打開手中的包裹,指尖微微顫抖,說,次仁,這是你父母留給羅布的東西,相信這裏麵有你身世的線索。當年我帶你離開的時候,羅布將它交給我,吩咐我,在你需要的時候交還給你……我想……現在,是我把它還給你的時候。
這舊物來得太過突然,長生木訥接過,目光注視到那件氆氌,那枚紅線係著的狼牙,還有那張寫著“索南次仁”名字的紙……那名字在那張已泛黃的藏紙上閃著嶙峋微光。
這才是他的生之根源嗎?
四目相對,潸然淚下。
沉默不語的側臉,揉碎了溫柔和感傷在眉目間。
在令人心碎的寂靜中,在暈黃的燈光下,他和她,睫羽如偃息的蝴蝶。時至今日,長生終於可以坦然說出自己深藏多年的感情,無愧於心,而尹蓮隻能緘口不言。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愛一個人,愛到願意為他不計代價付出一切,而是,你明明知道被人深愛著,卻不能有所回報。
她所能做的,就是無聲無息地放他離開,不再多說一句話。解開這夙緣的枷鎖,換他此後的海闊天空。
長生深深凝望尹蓮,要將此刻她的臉,銘刻在腦海中。這多年的相思,如海深情,從此海晏河清,終作了結。
在可以預見的餘生裏,他們都不複再見。
5
謝江南站在院子裏修剪花木,見他出來,說,我有點事想跟你聊聊,你不急著走的話,我們可以去散散步。
時值黃昏,天色在他背後將暗未暗。謝江南在那將暗未暗的地方注視著他,長生看著他,點頭道,好。
就去了尹家後麵的林蔭小道,那夜風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不覺就精神一振。北京不比南方,這樣展眼皆碧,鳥鳴啾啾的地方,委實不多,記憶中,他和謝江南這樣並肩而立,緩步慢行的時候更是沒有。
路旁的照明做得極好,星星點點,隱約還有潺潺水聲,愈發襯得環境清幽雅致。這裏長生是走熟了,事到如今,他心中塵埃落定,已不複當初的尷尬,他和謝江南且行且停,一路雖未交談,氣氛倒也融洽。
剛和尹蓮談過,長生不想說話。走了一會兒,謝江南開口道,長生,你果然厲害,這麼快就替範麗傑把投資賺回來了。
聽他語氣不帶諷刺,是也無妨。長生心平氣和地一笑。暮靄沉沉,又是在這樣深濃的碧色裏,他眼中的倦怠更不易被發現。對著謝江南,他連告別都無意說破。他在他的生命裏,始終是個不相幹的人。
謝江南也是一笑,似是無意地感喟道,承天差點破產,我固然難辭其咎,範麗傑也功不可沒。我是前不久才查到,我原先用的股票經紀是她的人。這個女人,深不可測,你跟她共事,要小心些。
身邊綠波浮動,清吟有聲。謝江南後麵的話,一句二句飄入耳內,長生隻覺得心頭一陣沙沙的悶。偶爾抬頭,看見天邊幾顆極亮的星子,原來不知不覺已走了這麼遠。
長生忽而站住了,神色漠漠地望住謝江南,道,姑父,多謝你的提醒,我很快會向董事會遞交辭呈。公司已經步入正軌,隻要善加管理,應該不會存在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