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不斷發現安憶”的心情,有這樣幾次,印象較深,一次是1989年。80年代末,我寫了一係列女人的故事,編成一部小說集,名為《天生是個女人》,請安憶寫序。那是最茫然的一段日子,我的這些故事,大都反映了中國女性在開始變革的社會生活中逐漸蘇醒,並蒙矓地希望“換一種活法”的故事。小說集所容納的故事雖林林總總,可我對我小說裏這些女主角的認識也隻是茫然、蒙矓。安憶的序,在分析了我的故事和人物後,一語道破地指出:“看來,這些‘新女性’,無論換多少種活法,結果都是在一個固定的樊籬之中,這個樊籬就是男人。接下來的問題是,她們能不能衝出這個樊籬,或者說,這個樊籬是不是她們想衝出去就可衝得出的。這是一個人類的命題,也是一個人性的困境,這困境是在人性的深處,可說是核心的地位。陸星兒走過許多路,終於到了這一個困境,我希望她不要因為害怕困難而回頭,或者繞道而行。”安憶提出女性的這些問題,是“人性的困境”,她把問題一下點到最要害的“穴位”,說到了骨子裏,並誠懇又深刻地向我指出繼續前進一步的困難所在。在80年代末,受“思想解放運動”浪潮的衝擊,剛得到啟蒙的我,是寫不出“人性的困境”的,這對於我確實是個難題。然而,讀到安憶的《三戀》,看她演繹愛情故事,赤裸裸地麵對著“人性的困境”,人物和故事都驚心動魄。我從安憶給我寫的那篇序裏,發現了她的《三戀》為什麼在當時會引起震動的原因。
還有一次“發現”,好像是1992年,我正準備寫長篇小說《精神科醫生》。我到精神病防治中心體驗生活,但小說的構想隻是以精神病醫院為載體,著重想刻畫的還是老三屆這代人進入90年代、改革開放時期的精神狀態、生存處境。人物在我心裏醞釀著,時近時遠,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可我不知道人物不能確定的原因。有一天,去安憶家玩,她問我手頭在寫什麼東西,我講了正活動在構想中卻仍然恍恍惚惚的“精神科醫生”,安憶好像不假思索地接話:這個人物有點意思,英雄末路嘛。“英雄末路”這四個字赫然突立,如同有靈感閃爍而過,我心裏頓時亮堂,那個始終恍惚的人物,仿佛從隱約的背景後麵明明白白、確確實實地站到我眼前。我差一點叫出聲,我立刻意識到,我可以動筆了,我有把握駕馭人物了,因為,安憶簡扼的話說出了人物的“核”,視線對準了本質,一切便了然。而且,“英雄末路”也是對一大批“老三屆”麵對新時代的概括,寫90年這一代人的心態、處境,“英雄末路”的評定,再準確不過了。寫完《精神科醫生》,我寫了一篇關於這部長篇小說的文章,題目就是:《英雄末路》。這點金之語,我卻“得來全不費工夫”。所以,我很重視和安憶閑聊,她常常會夾雜著閑話,出其不意地說出一些想法和看法,一句兩句,或犀利,或透徹,或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