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生對財政、外交兩方麵記載尤多,因為他眼見俄蒙協議,中國喪失了外蒙古數千裏地,又看見西藏問題,英國的一切布置也是和俄國人一樣,再加上日本大隈的高壓政策,居然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下了哀的美敦書。經此一番蹂躪,中國的地位不知降了多少極。財政上就是元年公債,比款問題,銀行團問題,六萬萬兩大借款問題,七千五百萬兩墊款問題以及八厘公債案等等,鬧得滿天星鬥,說到財政兩個字,沒有不頭痛的。而袁氏的外交其實隻靠幾個外國顧問。所以財政外交都使他非常悲觀。當時他為這椿大事發了多少議論,隻可惜沒有分毫效果。他對袁氏個人的批評也極中肯,沒有極端的謾罵,但他極言民國必敗於袁氏之手。他說:“政局之日趨險惡,非他人為之,乃袁總統自為之。彼等及今而不改此度,則吾國運命可以二言定之,即瓦解於前清,而魚爛於袁總統而已。”他解剖袁的心理,推算將來的結果,竟成了一個預言家。
民國元年至四年,雖然很短的時期,然而實占我國現代史上極重要的部分。推翻幾千年的皇帝陛下,創行全亞洲全黃色人種所未曾試驗的民主政治,中間經過無數的波折及奇怪的黑幕。
歐洲新文化全從文藝複興時代發生,文藝是一切文化之母。因為時代的關係,遠生主張新文藝的時候,海內並無人繼之而起,而且剛剛發動這種思想,他就死了。如果他今日還在,豈不是文藝革命頭陣一個健將嗎?如果他沒有死,今日必變為新浪漫派的文學。他本是個極富於感情思想的人,又是觀察力最強的人,自然會與現代最新文藝潮流接近了。他對新文藝新思潮的議論和研究早在民國初年,其勇敢和創造力,真讓人佩服。
遠生最不幸的,就是回國早了幾年,受了惡社會的種種影響。到了他明白的時候,剛要翻轉身來,就被人家把他結果了,使他永遠沒機會發揮他悔悟以後的活力。我對這位死友特地多說幾句話,也正為動了這一種同情,實在替他可惜。他的致死原因,簡單地說,就是對某黨中之某部分人,一向太瞧不起,而自己又在北京混了多年,因為新聞業的關係,又有人要利用他。
遠生寫了這個黑暗的世界,自己卻不甘一輩子做了這個世界的人,但他還是知道不濟事,所以沒有分毫怨天尤人的念頭。
遠生沒有盧梭的膽力,又沒有托爾斯泰的宗教信仰,所以他格外苦。但他並非絕對的悲觀,一方麵感覺痛苦,另一方麵又好像有解決的希望,他說:“吾敢斷言,最後之光輝必燦爛而無極;吾敢斷言,一切所為,無非進步!”
梁啟超為《遠生遺著》題寫書名。民國十一年六月,該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捧著書,看著摯友那一篇篇熟悉的文字,林誌鈞深情地說:“這是我自己找出來的責任,自覺十分慎重,自信所選的作品都是有價值的,所刪去的文字,假如遠生忽然複活,站在我旁邊,看見刪的那些篇數,也會點頭認可的。”
民國十八年,該書再版。適逢遠生遇難十二周年。北京新聞學會專門召開紀念會,紛紛淚雨凝成一篇《遠生紀忌祭文》刊登在《新聞學刊》第一卷第四期:
光宣之間,公忽奮起,我舌猶存,雄心未已。公之記事,繪水繪聲,須眉畢現,影無遁形。公之批評,議論風生,筆撼山嶽,風雨滿城。公之文字,不脛而走,如飲醇醪,競稱可口。公之努力,徹始徹終,民國以後,學識益充,方期大聲疾呼,餉我報界,暮鼓晨鍾,藉作警戒。何圖洪憲禍起,逼公出亡,望斷大陸,萬裏投荒,正謂自由之邦,當堪托足,石取他山,可以攻玉。豈期警電飛來,白虹貫日,鬼物揶揄,聞之戰栗。埋骨異鄉,招魂未得,天道無知,可為太息。然而公雖西歸,精神猶在,文字有靈,馨香千載。後死同人,誓繼公誌,整我戈予,及鋒而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