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剛去農場兩三天,一切很陌生。有一天夜裏,管教幹部喊他們起來,說是從蘭州來了一輛汽車被河裏的石頭擋住陷在河中,叫他們去把車拉回來。不料,回場部的時候,他快走到宿舍時,突然掉進一口沒遮攔的井裏,好險呐!幸虧他的兩手被井邊凸出來的兩塊磚托住,人們才把他拉了起來。他就覺得好像上帝有意把他托住了。
第二次是組長叫他背一塊門板過河,他顫巍巍地走上獨木橋,像走鋼絲一樣提心吊膽,剛到岸上就趴下了。越想越後怕。母親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小時候過獨木橋都是有人牽著走,哪見過這麼危險的橋呀!
第三次險情是,他外出勞動,在大漠中迷了路,轉呀轉呀,天黑了。遠遠看見一線燈光,正巧是個教室,門開著。他又餓又累,便走進教室蓋著麻袋睡在椅子上。一覺睡到天亮,趕緊回場部去。他在教室裏睡覺的時候,場裏的人說:“老黃可能叫狼吃了!”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右派分子的命不值錢喲!
黃席群幹不動活,發的饃就小。在離場部約摸十五六裏處翻地的時候,有個年輕人餓得荒,要他的饃。他就把自己惟一的小饃分給了他半個,自己餓著回來。排隊點名時他忽然暈倒在地,別人以為他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爬起來了。他想起1937年武漢一位號稱“後知靈”的先生為他算命,說他以後會是“大樹落葉,不傷根木”。他卻沒當回事。
他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1959年7月,中央下達命令,要搶救高級知識分子。他和蘭州大學副校長陳時偉、西北民族學院蒙古史專家謝再善三人受到優惠政策的照顧,被調到幹部灶吃飯,叫他翻譯拖拉機的俄文說明書,看守圖書室。不久又調到酒泉城內的新生機械廠,叫他在技術室翻譯一本英文的科技手冊、寫簡報和黑板報,被評為一級工資,每月發32元,從中扣去夥食費。他對分配的工作都認真去幹,沒有抱怨。那個年代就叫國家三年經濟困難時期,眾多的中國人都在挨餓,在農場勞動改造的人更慘。此時黃席群的妻子和女兒又從九江回到蘭州,七女兒黃嘉帶著麵餅去河西看他,讓她睡在女改造對象的宿舍裏,看見那裏的人們都用洗臉盆打飯。父親更加消瘦了。
拿工人的錢幹教授的事
1961年初,黃席群被調回蘭州,在甘肅農業大學文印室工作,一個月發給25元工資,夥食費吃掉12元。家道清貧倒也沒什麼,想不到的是不幸和悲傷又隨著夜霧向他襲來。1962年,與他風雨同舟養育了八個女兒八朵花的妻子在貧病交加中與世長辭。當時連火化的錢都沒有,總算向表弟盛彤笙借了200元為妻子辦後事。1965年,他最小的女兒黃佩高中畢業報考西北師範學院,但因試卷上蓋了“不宜錄取”的章子,讓她到世界風庫(安西)去插隊勞動,一呆就是8年。
1963年,西北師範學院外語係需要擴充師資,經黃席群的一位同事張素卿的推薦,學院派俞傑了解他的業務能力,讓他朗讀一篇英文課文,用英文寫一篇自我簡介。6月初他被調入西北師院外語係。試講時,他用流利的英語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小時,令旁聽者為之傾倒。係領導決定從下學期起,讓他教四年級的英語,每月發給生活費32元。他高興地說:“不給錢,我也為人民服務。”
當時他戴著右派分子和曆史反革命兩頂帽子,師院不好定職稱,就定為“雇傭教員”,每月工資32元。而這位雇傭教員講課極認真,深受學生愛戴。學院領導過意不去,就想法子不定期給他發些補助費。在一年半的時間陸續補助了400元,黨委書記打算每月發給120元,但省上不批。“人家拿工人的錢,幹教授的事。”隻好每月增加28元,共計60元。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關進“牛棚”。先是甘肅農大黨委把他曆史反革命的‘曆史’二字去掉,成了反革命。他隻能每天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懺悔自己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六女兒黃雯有一次給他買來一小包水果糖,他怕紅衛兵查房時查出來,不敢吃,隻好扔到廁所裏去了。因為他看到有人用不好的煙盒裝高級紙煙,被查出來,挨批鬥。有一天夜裏,他大喊大哭,驚醒同屋的人。第二天上麵要他老實交代,昨夜為什麼哭?他謊稱:“做夢回到了四川老家,被一隻大老鼠咬了我的耳朵。”
從1969年11月到1978年8月,他被下放到西北師院靖遠分校勞動了8年零9個月。他的每年年終的思想彙報上都寫著“不摘帽子,死不瞑目。”年年評審,年年表現好,卻年年不見摘帽子。
然而,摘帽子的一天終於來到,來得很突然很徹底,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那就是1979年中共中央作出決定,所有的右派分子一律改正。從此他開始了新的生活。
像個很久沒有喝過水的人
20世紀30年代初,黃席群上廬山教書,遇到一位名叫何降生的華僑,為他批了一本子,結論是四個字:“晚景尤濃”。到70年代末,他想起了這四個字,覺得還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