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憑發了千千萬,新官升了萬萬千。我們的教室裏還有一大特點,也是其他大學教室裏所沒有的。一張張課桌上,站一個一個的保溫杯。甚至左邊牆角那張畢四海第二官場桌子上,還蹲著一把小巧玲瓏的宜興紫砂泥壺,斷梅造型。
保溫杯子,往外散發著高檔的龍井、銀毫的清香。可是,過了不久,這間教室裏的茶葉的芬芳卻消失了,課桌上的保溫杯也不見了,是我們的輔導員郭老扼殺了我們教室裏的這個特色。我們進校時,郭老因為萎縮性胃炎住在醫院裏。三個月後,他出院了,出任我們的輔導員,並教我們哲學。哲學是讓我最頭痛的一門課。他卻說哲學就是明白學。什麼明白學,純粹是糊塗學。十分明白的人學了哲學,便成了七分糊塗三分明白。我則是愈學愈糊塗,滿腦袋的靈氣全叫攪糊塗了。所以,幹脆,我把郭老的哲學課變成了胡思亂想課。
仆麼都想,就是不去想鋝學。嘿,這老頭兒幹瘦得真叫可以了,上身非常之長。兩隻手也非常之長,大概和舶麗的兩條腿差不多一樣長了。他走起路來,像是一台生了誘的機器開始了機械運動。關節吱嘎吱嘎地響,手臂筆直地擺動,兩條腿筆直地擺動,上身扁平好像木板前移。機器人。我為我的準確的形容而叫絕。再觀察他的麵龐,枯瘦的麵皮是褐色的,上麵布滿了圓括弧形的敏紋。
中間最粗最長的兩道,從兩個鼻翼出發,括起了他沒有胡子卻密布皺紋的嘴巴。東野書記很夠意思,他帶我來上大學,分明是帶我到縣委的前奏呀。
我這一輩子不求別的,做好他的耳目,足了。舅舅告訴我,方致遠很欣賞東野書記,說他是平民出身的頗有水平的政治家。郭老的頭發倒是很多很長很粗,頭發的梢子有一半白了,有一半是黑的。麗麗又給我飛媚眼了。她說她也聽不懂哲學課。聽說,這個老頭兒年輕時是北大哲學係的高材生哩,畢業後分配到了國務院某某室,兩年功夫就是處長了,第三年,即一九五七年,一場風暴又把他卷進了監獄裏,整治成了這般模樣。老頭兒的左腳剛剛踏上講台,嘴巴兒就開始了運動:“形而上學是什麼?”
他摘下了眼鏡,把眼睛湊近一張卡片。他念書的聲調,講解的聲調,統統沒有變化,冷漠而又幹巴。隻講了五分鍾,講台下開始有人呷茶了,教室裏發出了吹氣聲和咂咂聲。郭老簡直不成體統。哪裏還有一星半點的學生樣?學生者,坐如鍾兩耳兜風目不斜視也。看看那個女孩子秋波暗送也不知道把媚眼兒拋給誰。還有那個細皮嫩肉的小曲,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思想卻不知道開小差開到哪裏去了。那個說大鼓書的曲藝隊隊長老孫,兩排牙齒倒是很白,給“潔銀”做廣告倒是很合適,聽哲學課便隻好喝茶水了,天書嘛,他根本沒有這個智商。
一個一個這份德行,不就是科長、廠長、隊長嗎?宵最大的,聽說就是這個東野光。從這裏走出去,當個縣委書記上天了,卻一個個像尊神仙,捧著保溫杯,那份派頭,倒比市委書記還市委書記。我不講了。我失去了講的興致。一顆心有點兒斜。我要是和他們這般年紀,手裏揣著北大文憑,方致遠的位子怕應該由我來坐了。人的命運完全是社會的橫座標和縱座標形成的拋物線喲。我說:“你們聽課還如此之滋潤,看看,哪裏還有一點點學生的樣子?我還沒有你們這般自在哩!”
那個老孫嘿嘿一笑,竟然說:“郭老,你在講台上也擺上一個吧。”
我感覺到了,自己已經變成了兩塊鬆散的、多皺的、左邊有七個右邊有八個黑斑的腮頰,因為生氣而向中間陷去。我搖了搖頭,那顆心麻木了,但還是會時時作疼。我說這裏是課堂,不是茶館!你們開慣了……茶話會!我不由地又想起了接受這個班的時候我和校長的一段對話。我說標準的讀書為作官。聽說,有一半是走後門進來的。這種人,有了文憑也不能讓他們作官。為作官而作官的人能夠為國為民?我不教,我不教他們。我把教務處長送來的課程表送回到了校長那裏。校長說郭老,你不教,幹訓班也還得辦,我還要找年輕教師去教。我問為什麼到處都辦這種幹部班呢?校長說有一張文憑當官畢竟比沒有一張文憑當官好吧?不搞過去那一套了,搞經濟建設了,需要大批文官,怎麼辦?到哪裏去找?我呆著,一動不動校長說這些人兩年後將決定數以萬計的老百姓的命運,郭老,為了老百姓,教吧。我拾起了課程表。
那天陽光花花搭搭地灑在校長屋裏,我的思緒紛亂,飄忽。中國變了。過去,戰場培養了千千萬萬個武官,他們打下了江山。如今,經濟時代真的開始了,我們的大學變成了文官生產線,一批批的文官從這裏生產出來。這時候,和老孫同桌的東野光拍了拍老孫的肩膀,向我充滿歉意地笑笑,說:“郭老,我們立即停茶在課堂上。從我開始。真有意思。茶說停就停了。這個班原來就是一個官場,誰的官大,誰就說了算,而普通大學生是不會這樣子的。小曲郭老教了我們一段日子以後,卻又對我們產生了好感。
事情是這樣的:普通班的學生,閌為聽郭老的課,禁不住會昏昏欲睡,有許多學生幹脆就不來:課了。郭老很傷心,也很惱火,他問班長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