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不知她何意,便將一柄殺豬刀遞給她。隻見她手起刀落,將自己左手四指齊齊斬斷,頓時血如泉湧。她將三根手指立在地麵,做成一柱香的樣子,拜了幾拜,爬到尾生屍體邊上,把尾指放在尾生胸口,高聲向眾人道:‘雨停之前不要碰他,不然必遭雷擊!’話音未落,大雨複又從天而降,打得眾人身上疼痛難忍。大家狂奔回家,隻留斷指的小姐與尾生的屍體在橋邊。
“大雨下了三個時辰才停。眾人再到橋邊看,尾生與小姐全都不見了。”
程繼文聽得心神震動,艙中的丫鬟顯然也被故事的慘烈驚呆,半天才問:“小姐重傷,尾生死了,怎麼可能都不見了呢?”
女子幽然歎息:“所謂諾言,是為言出必踐。尾生踐約,小姐失信,必然要償還。她不願欠他一條性命,所以斷指相償。”
丫鬟聽得迷惑:“人命怎麼能用四根指頭還掉呢?”
女子似乎倦了,不答她話,隻說:“事後多年,有人在京城見到尾生,他早皇榜高中,封妻蔭子,至於小姐,再也沒人見過。”
丫鬟歎氣:“她手指斷了四根,流血怕也要流死。不過我倒是明白了,尾生是個傻瓜,小姐是個大傻瓜。”
程繼文大不以為然,忍不住開口道:“尾生固然是守信君子,小姐也不愧為剛烈巾幗,小姑娘所言大謬。”
丫鬟笑:“你又來偷聽故事,也不怕水澆?”
程繼文也笑:“你家姑娘講的好故事,自然不怕人聽。在下請教姑娘,尾生複生一段是從何處讀來?”
女子淡淡道:“有人做過便會有人記得,何須尺牘撰記,過世人萬般眼色。”
程繼文頓時慚愧非常:“姑娘高見,在下鄙陋……”
女子輕輕道:“尾生船頭誦詩,抱柱相待,是為有信;小姐裸足奔喪,斷指以償,是為有義。兩人以信而始,以義而終,終究也隻得一麵之緣而已……”聲音漸低,似有無限惋惜。
程繼文聽她說來,但覺心中酸痛,道:“一個至癡,一個至烈,即便今生不能結緣,來世也定會重逢。”
半晌,女子道:“你可想知道二人後世的緣分到底如何?”
“當然。”程繼文已聽得癡迷,聽說還有後文,當然想知道。
女子輕歎:“小姐的丫鬟找到橋邊時,她已經奄奄一息,被丫鬟央人抬回。尾生複活,哭著跟到船上。小姐彌留之際對尾生說,隻要他金榜高中後回到她墳前,同樣斷指相酬,兩人便可相守一生。可是,尾生再也沒有回來——”講到這裏,她有些哽咽,“之後年年歲歲,暮暮朝朝,小姐總是徘徊於瓜州渡口,而尾生則在人世輪回。每一世,他們隻能見上一麵,之後他總是一去不回頭。時間太久,有時候小姐幾乎忘記自己所為何來了,隻有手上時時刻刻不曾停止的疼痛提醒她,曾經受過怎樣的傷……”
月色澄明,江水浩蕩,兩條船,三個人,都在初秋的寒氣裏靜默。良久,程繼文緩緩道:“若我是尾生,必會去換小姐性命。”
“當真?”
“當真!我可指天為誓!”程繼文抬頭望向畫舫,窗上佳人麗影,雖看不真切,仍可辨出是那日霧中所見絳衣女子。眼見她抬手打開窗子,一瞬間,江流也似乎頓了頓,滿天月色星光在她明豔容顏下忽地暗淡。,程繼文怔怔說不出話,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原來世上還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女子側身而坐,衣袖半掩麵頰,道:“公子剛才所言可是兒戲?”
“不,不是。”程繼文有點結巴。
女子臉色一沉,鄭重道:“公子可知我是誰?”
“誰?”程繼文有點傻,隨即指著她驚叫出來,“你不會就是——”
“正是。”女子安靜地望著他,“公子你便是尾生啊!”
程繼文愣愣地望著她清麗的臉龐:“果然我世世負你?”
“你已經在人世輪回幾度。每一世我都會在此等候。”她緩緩伸出左手,除拇指外,其他四指齊掌而斷,看上去恐怖非常。她將手縮回袖內,“公子這次相信了?”
程繼文想了想:“你因何斷定我是尾生?”
她微笑:“你的精魄是我尾指所化。當日我指上戴著細細的指環,所以你腰上一定生來長著細痕,狀如圓環。”
程繼文訝異地摸摸自己的腰。她說得絲毫不差,程繼文腰上可不正有一道淺淺的圓環胎記!
對麵女子白玉般的臉孔雖然明麗,眼神中卻掩飾不住歲月刻畫的滄桑枯寂。旁邊綠衣使女明亮的眼睛瞪著程繼文:“你倒是快說話啊!”
程繼文點點頭:“我一定會回來用手指換你的命,你放心。”
女子正色:“若你食言,又該如何?”
“教我變回一根尾指去好了。”
“公子果能如藍橋之約言出必踐,誓死不渝?”
程繼文正色道:“當然,小姐情深意重,我焉能辜負於你?”
畫舫上女子眼中又似歡喜又似憂傷:“如此,公子上路吧。”廣袖輕揮,清碧的水麵無聲分開,小舟緩緩下沉,被江水淹沒。程繼文眼睜睜看著女子於水下癡癡相望,終於不見,心中無限悵惘。
3、公主
來年春天,程繼文金榜高中。皇帝還下旨賜婚,將長公主許配給他。程繼文驚喜交加,皇帝最寵愛的長女若華養在深宮,傳說容色豔絕,能得為妻,豔福匪淺,何況一旦貴為駙馬,便一步踏進達官顯貴之列。
大喜之餘想到瓜洲渡口之約,他又頹喪非常。程繼文來到院中,南望而立,心中萬千念頭此起彼伏。想到小姐楚楚可憐的樣子,他心裏著實不舍,不過若是抗旨,別說官位,性命都難保。翻來覆去思忖半天,他暗暗有了主意,不能為一個鬼魂放棄大好前程。既然屢次辜負了她,又何妨再多一次。
婚禮定在仲秋。有時公主會叫人請程繼文進宮。每次見麵,公主都正襟端坐紗幔後,讓程繼文在簾外答話。幔帳後公主身影模糊不清,隻能隱約聽見環佩碰撞的細小聲音。
公主說話聲音細弱,似乎正在病中,有時說一會兒就倦了。公主經常讓女官送很多吃食給程繼文,多是江南細致的點心。程繼文揣摩公主口味,讓家裏廚子也做了好些點心,再入宮時親自帶去。
點心被使女送入簾後,她似乎想起什麼,問道:“大人家鄉哪裏?”
程繼文起身回道:“江蘇如皋。”
公主沉默一會兒:“大人離鄉日久,可有牽掛?”
程繼文侃侃而答:“日久固然思鄉,可身在朝中,為主分憂才是臣子本分,所以並無牽掛。”
公主良久未語,然後衣影婆娑,徑自去了。
仲秋時節,公主出閣,本來天光晴好,傍晚時候忽然陰霾密布,院中花草凋零。程繼文背後發冷,心內突突幾下亂跳。但一想到公主頭蓋紅巾坐在錦帳內,華服綺麗,儀態萬方,他便平靜下來。
天子的女兒現在都成了自己的妻子,世上又有什麼能令他害怕呢?
都說公主豔冠天下,到底美到何種程度?是不是比畫舫中的小姐還更勝三分呢?即使她麵貌不如那女子,但論及地位權勢,以及給自己帶來的種種榮華尊貴,那女子萬不能及一。
“來世再還你吧!”程繼文朝南方天空默默念道。
4、水神
紅燈下,若華靜坐等他。程繼文來到她身邊,清清嗓子:“公主,我來把紅巾揭了吧。”
公主低低道:“我且問你句話,你先慢動手。”
程繼文笑:“有什麼話公主隻管問,在下知無不言。”
公主也笑了:“在這世上,你可有後悔的事呢?”
程繼文想也不想:“沒有,一件也沒有。”他搭上公主的手,“若一定要我找一件出來,那便是我遇到你太遲。”
公主輕輕笑了,程繼文也笑了。突然,程繼文猛然驚恐地退後,結結巴巴問:“你的……手……”
原來他所握若華之手隻有拇指,剩下四指齊根而斷。
窗下公主帶來的綠毛黃嘴鸚鵡突然幽幽歎氣:“尾生,你又負我。”外麵一直垂首站立的使女發出清脆笑聲:“這隻笨鳥,居然又學了一句,學得蠻像小姐的語氣呢!”
“你們?”程繼文險些跌倒,“鬼呀!”
公主若華一把將紅巾摔在地上,滿頭珠翠下絕麗容顏全是失望傷心。她怔怔看著程繼文:“每一世我都提醒你一定守約,你為什麼總是不能遵守?”她眼中慢慢有淚,“當初的尾生哪裏去了呢?”
丫鬟歎氣:“傻小姐,尾生隻得一個,投胎轉世後會變的。我早就叫你不要等他,直接收回手指,你非要給他機會。唉!回頭還是傷了你的心。”
若華瞅著麵如土色的程繼文:“我本是太湖水神,千年前偶經瓜洲與你相遇,不然怎能以四指使你複生?如果你肯斷指,你的陽壽便會與我的神壽一樣長,隻要我在,你就不會死,我們可長相廝守。可你轉生十世,騙我十次,你可知我千年中時時刻刻為你忍受斷指之痛?”淚珠緩緩自她眼中滾落。
程繼文撲通跪下,“我不是有意負你!我有難言之隱……”他抓住若華的裙角,“原諒我吧,你裝成公主,我怎麼敢和皇帝作對?”
“他又找了和上次一樣的借口呢。”丫鬟吃吃笑,“怎麼他十次倒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