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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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那天,政教處主任來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東方,說,你現在回去,叫你爸他們來。快點。材料不用再寫了,我們有新的證據。其實我家在學校的南邊。

我先來到樹下,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這麼久不用,刀頭竟然生鏽了。我用它在鐵床上刻了兩行詩: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我還在門後刻了"再見"兩個字,不過估計他們一輩子也不會看到。

冷風吹進門縫,我覺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為我太久不運動了,二是因為我的病並沒有全好,這幾天又沒睡個好覺。我解開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氣,趴在床單上像一塊豬肉那樣什麼也不想。就這樣躺了很久,起來時還是覺得神經緊張,左太陽穴疼。可能我傷口還有點兒發炎,頭也在發燒。還可能我對回家通知家長有幾分擔心。後來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來,我想動動,就點了兩根蠟燭。那還是我上學期買的,本來打算用它們在夜裏看書,但往往才一點燃,幾乎所有人都嚷了起來,說蠟燭光太刺眼,使他們無法入睡。事實上我們都像豬一樣麻木,隻要沒有鈴聲,可以睡到天荒地老。隻有廖福貴例外,他見我吹滅了蠟燭,翻來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電話看書你可以用嘛。他說得對。我就躲在被窩裏,把話筒拿開,借用那可疑的紅光。就是那個電話,幫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書。我甚至用那一點兒可憐的光線看清了謝非潦草無比的詩歌本子,(這個人我以後也許會提到,也許不會,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了解,隻是喜歡他寫的詩。)還有鄭明幾篇傑出的黃色小說。鄭明兩個月前當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寫小說,會寫出十分漂亮的東西,比陳忠實、賈平凹什麼的都要好,以前他們辛勤勞動,寫出了一點兒東西,現在他們辛勤開會,所以寫不出東西來了。可惜鄭明已經當兵,等他熬出了頭,變成軍校人才,估計我們已互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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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很多事情難以回憶。我當時想起了我爸媽,還有點兒擔心他們。我一定還想了很多別的。因為我後來又決定不那麼走掉。我他媽到底想了些什麼?我努力回想,努力記憶,最後隻能學習科學推想進行推測:我不見了之後,學校一定會通知我家長。白山村那一對中年人聽到這個消息,就不但打不成工,還會吃不下飯,傷心得要死,氣憤得發瘋,最後還要花幾百塊錢,坐車到西安,到處找他們的兒子。我不想搞成這樣。所以決定再留一天,把什麼都處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麼樣,所以決定留完這一天,說什麼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襯衣下擺拉出來,全身放鬆,外衣解開,點了一支煙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煙霧先吐出來,再從鼻孔吸進去。這樣使人口幹舌燥,但是我總是忍不住,總是要把煙霧吐出來,再從鼻孔吸進去。一旦一個人愛上了什麼東西,或者什麼做事的方式,就很難有什麼理由能讓他改變,比如"吸煙有害健康"什麼的。在吸煙的過程中,我在想,我該怎樣,才能照顧我爸媽的情緒。我想至少不能馬上讓他們知道我已經被開除了,要不然他們連年都過不好。我爸雖然已經完全失去了殺人、逃命的能力,卻仍舊對我滿懷雄心壯誌,以為我能照他所想,給他爭氣。仿佛他從湘西跑到陝西,不是為了避禍,而是效仿孟母三遷,把我搞到這關中平原來領略、浸染漢唐氣象。從見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改造我了。他命令我最先學會寫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讓我用右手寫字、吃飯、砍樹枝。像他那樣。可是大部分時候他還是無法監視住我,我雖然吃飯用右手,寫字用右手,切豬草卻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左手......總之,我仍然是一個左撇子。

無論如何,我不想給他們致命一擊。於是我就掐滅了煙,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去找一個人來頂替我爸或者我媽在處分決定上簽字,反正那幫家夥誰也沒見過他倆。我不能找親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兩個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個,我該找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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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起床了。政教處還在睡覺的時候,我翻過爬山虎的枯藤,置身於疾風勁草的早晨。我曾經說,這裏很荒涼,總是沒有人影。不但如此,這裏幾棵喬木也隻剩樹樁,幾片水窪也已經幹涸。遙想夏天的情景,可不是這樣。那時綠草茂盛,破爛生鏽的鋼鐵星星點點。如果那架已經搬走的直升機是墜落下來的,在墜落之前飛行員看到的就是這些。它從雲端直線下降,激起巨大的塵土,塵土又被大風吹進飛機子弟學校的上空。大批學生感到空氣突然變得有點兒嗆鼻子眼。於是他們奔向陽台,發出興奮的叫聲。

那個時代我也許還沒有出生。飛機轟鳴,青草接天,也許確實讓人熱血沸騰。

若幹年以後,有個剛剛成年的男人穿著寬大的上衣,兩手空空,踏著荒草大步穿過當年飛機失事的場所,一路上他遇見許多廢棄的鋼鐵,在其中一些上麵他坐了下來,紅色的鐵鏽快速地脫落,但他走得更快,一分鍾能走100米--我仿佛看見自己脹鼓鼓的背影和墨汁一樣潑開的頭發......

我走得很急,風又幹又冷,很遠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看見。打靶場再過去,就是那片鬆樹林,楊樹林,我和楊曉曾經在那裏一直躺到天黑。當然是星期天裏,她是好學生,不蹺課。應該是秋天裏吧,樹葉金黃或者火紅,蓋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會兒,褲襠裏那位脹了起來。我把它掏出拉鏈。秋風吹過它的頂端。楊曉先是端詳了一番,接著握住了它,把它塞了回去。我被她的舉動搞得魂不守舍,臉上也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我本來是來找中年人的,卻想起了一對少年幹的事......

在一個村子的邊緣,我看到幾隻羊在吃幹草,草根也拔出來。很快,我又見到了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我問他爸在哪裏,他說,在家裏。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那個胡子拉碴的人說話。我先介紹了一下自己:我是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學生。他說,哦,啊。他知道這個學校,因為它的升學率在全省是數一數二的。我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說,幹啥?那個,我,我被人冤枉,然後學校把我開除了。我爸他們不在這兒。他們要找家長簽字......那你找我幹啥嘛?你能不能幫我簽個字?不會出問題的,反正他們也不認識你。他搖頭......我說,我給你十塊錢,行不行?我要你錢幹啥。

我隻好又溜出村子,找別的人。收割過的玉米田很荒涼,我站在那裏,回頭,回頭看著經過的村子。雲倒掛在頭上,不斷奔跑。我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有人在燒玉米秸,一陣陣濃煙四起,濃煙遮蓋了人影、道路、方向。我蹲下來,頭埋在膝蓋裏,後來又坐在地上。我找了四個石子,分為東南西北,把它們朝天上扔去,哪個石子離我最近,我就朝哪個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