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3 / 3)

一連找了三個男的,兩個女的,都無法說動他們做我爸我媽。他們都用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我。我替他們想道,這學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處找人當他爹娘。我臉上帶傷,有點兒變形可怖,騙子又在到處行騙,他們不這樣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虧我的燒已經退了,沒有太激動,要不然他們會以為我是一個瘋子......我到底是不是瘋子?

後來我來到一個燒玉米秸的人身邊,看著他熟練地一捆一捆秸稈舉過頭頂。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轉眼濃煙滾滾,明火完全淹沒在小山一樣的秸稈堆裏。我調整好了表情,向他問路:叔叔,請問薑寨怎麼走?

薑寨?沒聽過這個名字。

那這附近有沒有公共汽車?

你往那邊走。他指著我來的方向。那邊有個學校,學校門口就有。我裝出看不透那片小楊樹林的表情,說,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帶我去一下?我第一次來西安,走到這邊給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樣會撒謊,天衣無縫,無論撒多少次,都不會露出虛假的跡象。

看他有點兒猶豫,我於是遞過去一枝煙。好貓,寶雞卷煙廠出品,為這次行動我專門買的。在路上,他問,你是哪的?湖南。湖南我去過,好地方。他吸煙後眯起了眼睛。他說,我看你在這轉了好大一圈了,我還以為你是飛造子弟學校的學生呢。

我就順著他的話說,你真厲害,你說對了......那時我們已經走進了楊樹林,我乘機把我的事情跟他說了,並添油加醋地描繪了我家的悲慘情況,像我爸有病,我媽心髒不好之類。在說謊上我真的應該算個天才,不過我那天說的話,還不算十分偏離事實,我隻是想表明我不願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並表示了對我的同情。我要給他錢,他總是說不要。

簽了字之後,我對他一連串地說著謝謝,冷不防把50塊塞進他的口袋,轉身就跑。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管了。我從水管爬上陽台,去拿行李。我收拾起來,把不要的全扔下,該要的也不要,隻保留我想要的。衣服兩件,三本書:《秘密的輪胎》、《莊子》、《野外生存手冊》(《秘密的輪胎》不是我杜撰的,它的實際身份,是陳未名摘抄的成人笑話、江湖暗語、離奇故事以及我倆共同創造的語錄彙總。算是紀念),眼鏡,玻璃刀,一雙球鞋。被子仍然鋪在床上。有一個風鈴,楊曉織的,讓我猶豫了一番。我本來想帶走。我想起她怎樣在小賣鋪挑選白色的鈴鐺,挑選絲帶,每種顏色都要一根,怎樣在上課的時候用課本豎在前麵,偷偷把一個個小鈴鐺編好,最後怎樣用絲線把一大堆鈴鐺串起來。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雙老鼠眼睛下串起來的。我告訴過她我不喜歡這種小東西,但是她送給我的時候,我還是高興了好一陣。可是現在我他媽給開除了。我有點兒難過。如果那天我一直這麼難過下去,我肯定會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哭起來。我不想哭,所以最後還是把風鈴扔掉了。我想就那樣走掉,跟這裏的每個人都不再發生什麼聯係。我不想裝出很留戀這個地方。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饒,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請示,你會不會不那麼愉快。你不但達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媽還要來學校要人,到時候看你他媽怎麼下台。

行李都裝在一個旅行包裏。我數了數錢,還有100多塊。這差不多夠我花半個月了,應該可以撐到放寒假。接下來,我抽完了剩下的煙。我不用再擔心被罰款了。我他媽以後想抽多少煙就抽多少煙,再也沒有人像壁虎一樣蹲在牆角,隨時準備撒泡尿在我頭上了。我鞋也沒脫,隻是把雙腳插在床頭欄杆外麵,躺了一陣。終於走的時候,正在上第四節課,所以誰也不知道我走了。

6

下午的風像一隻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臉上,我不知道到哪裏去為好。西安我沒有親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沒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門外就是虎街。這是一個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車,有很多公車可以坐。我跳上第一輛到站的公車。

我對於這種長方形的交通工具,沒有什麼好感,因為上麵人總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們總是很醜。

我後來知道,那天我跳上了603路。大部分人都站著,有一部分女人還把外衣拉鏈拉開,緊身毛衣包著鼓鼓的胸部。我承認我有點兒好色,盡管我剛被開除,卻仍然死死盯住離我最近的胸部。感謝它們,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悲哀和愛一樣,總可以被更新鮮、更刺激、更驚奇的事代替。

我想起楊曉的胸部來。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可是我還是想了。我隻摸過一次,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形狀,可是我現在卻要走了。公車晃蕩,我回想著和楊曉的一切......

我隨著公車晃蕩。站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額頭很高,十三四歲的樣子。我見她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車到騾馬市,車上突然一鬆,又突然一緊。在這一鬆一緊的空隙裏,小女孩搶到了座位。我於是也移步換位,來到她座位的右側。從上往下看,能看到她漆黑的頭頂,中心不是一個小發旋,而是兩個。看不到少女隆起的胸脯,可能她還太小,因此那裏還河灣一樣平靜。我看著這個人,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煩悶,並打算到下一站的時候,就上去和她搭話。

由於是冬天,車窗緊閉,玻璃上有一層肮髒的水汽,有的人用手指在上麵畫圖。我想起了我的玻璃刀。窗外一排排灰色的房子迅速跳開,跳到後麵去,因為那一段路坑坑窪窪,車子像吃了搖頭丸。我有時眼睛看著窗外,心想這就是西安。這確實就是西安。或者想,這個女孩不錯。我該怎麼跟她說話才好。這就是說,我為了說出妥帖、自然、有效的話,在一遍遍地打著腹稿。我跟什麼陌生人說話,都無法張口就來......

"各位乘客,邊家村,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從後門下車。"車空了很多。這時,我看見小女孩把右手抬起來,挖起了鼻屎。雖然她的手掌遮住了鼻子和下巴,但我還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拇指已經伸進鼻孔的深處。也許她認為挖鼻屎沒什麼,別人可能不會發現,就算發現了也不會在意,可是我看她太認真,太仔細了。看到一個喜歡的女孩突然在眼皮底下挖開了鼻屎,我承認我有點兒難受......

我跳下了車。邊家村。我舉目四顧,四顧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裏可以去。有一瞬間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車,我想,我就在家裏,種點兒菜,喂一隻豬。或者等我爸我媽回來,跟他們去廣東。

我從邊家村走到了大雁塔,又折回了邊家村。從關上宿舍門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該到哪裏去。我慶幸我爸我媽都不在家,不會發現我已經脫離他們設定的軌道,逮不住我,罵不到我......

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我得讓同學們接到電話時製造我還在學校的假象,我還得打電話告訴那邊錢夠用,我很好,一切不用擔心。我決定下學期也這樣幹,拿上學費、生活費,但是不上學,拿這些錢幹點兒別的營生,做出點兒名堂。也許暑假再回去,也許再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