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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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家村是一個城中村,包括三條大街:邊東街,邊西街,牛街。總的來說,這裏吃的穿的住的××的,什麼都有賣,隻要你有錢;可以說它是個小城市,也可以說是集貿市場。每天,一些人在哭,鬧,笑,玩,病,死,就像樹搖動、枯萎。有時候一個人死了,很多人不高興起來,他們都認為死人不是一件好事。他們說做白"喜"事,也隻是心裏的希望,他們認為死真是倒黴,隻有活著才好,至少可以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他們也突然覺得,活著並不好,於是就吵吵鬧鬧,於是就吃吃喝喝。我心裏煩得很,不想吃也不想喝,隻想找個地方,可以供我休息。我一路張望著,最後站到了張曼玉潔白的腋窩下麵。

張曼玉指著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方向,嘴巴張開,露出牙齒,笑著。和她耳朵平行的地方,寫著一行字:飛機子弟學校,讓你的孩子展翅翱翔。一位紅臉蛋姑娘使勁擦著她牙齒上"辦證"二字。

旁邊是一個小燈箱,因為是白天,沒有亮燈。我看了這個燈箱上的廣告之後,就按它指明的路徑去找一個地方。一個被聲稱有旅社的地方。

我找到它的時候,城牆上燈籠已經紅了。"誠信旅社"四個字在燈箱上發著亮。旅社的前台藏在一條黑黑的弄子後麵。西安的民房都有這種長長的甬道,又黑又窄。我走了一年才看到那個亮著小電燈的窗口。燈泡可能隻有五瓦,一個老頭半坡時代就開始趴在桌子上打著瞌睡。我敲敲窗子,叫道,喂,有空房嗎?

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嘴角的涎水正緩緩地爬向登記簿的封麵。我又大叫了一聲,喂,喂?他還是沒有反應。他死了呀?

我隻好用力捶打那扇發黑的木門。這一次老頭總算抬起了眼睛。他沒死。他擦去嘴角的涎水,嘟嚕道,住宿嗎?隻有單間了。我開了一間最貴的單間,60塊。他說隻有這一間了。

填寫證件的時候,我覺得這家店有黑店的嫌疑。它讓我想起孫二娘。我被她倒掛在房梁上。她剮我。臨剮之前還用一桶冷水把我澆醒,拍著我的臉問,老娘剁碎了你做包子餡兒,你意下如何?我填一行字,抬一下頭,看一下麵前的人,他閉著眼睛又在打盹。職業,學生,抬頭。年齡,18,抬頭......

我身後冒出一個女人。她還挽著一個男人。他們也開房。老頭睜開眼睛,說,隻有最後一間房了。

女人問男人,住不住?

你想不想住?男人問女人。

我聽你的。女人說。

男人麵向老頭,趴到櫃台上,問,是大床還是小床?

老頭說,是雙人床。

出於好奇,我看了他們不止一眼。女人瞟著我填的表。當男人把老頭給他的登記表推給女人,女人拿了壓在我表上的圓珠筆。我催促老頭趕緊去提壺開水,但老頭說,不急嘛,登記了這位再一起去嘛。我隻好看著女人寫字:職業學生,年齡20。寫到20的時候女人偏頭看了我一眼,我沒敢再看下去。

那時,天色已晚,但還不算太晚。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個女人眼影烏藍,胸口的掛墜很亮。我住在201,她好像在203,或者202,反正離我十分近。我從201的窗口望出去,除了一堵牆,什麼也看不到。還好牆上有個窗戶,是一戶人家。透過紗窗,可以看到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在活動。越看不清晰,我越想看。我有這個愛好,總是強迫自己去看。我看到他們一會坐下,一會又站起來,好像在吃飯。紗窗濾過藍色的熒光,我猜他們在一邊吃,一邊看電視。這和我們家不同,因為我們家沒有電視,所以要麼大家光吃飯,一言不發,要麼說起各自見到的事,商量、責備、訓斥、妥協、偃旗息鼓,高興的時候互相取笑......

201光線很暗,因為我沒有開燈,隻靠對麵窗戶射進來的一點兒微光照明。脫掉外衣,我把頭蒙在被子裏。接著,我雙手捂臉,哭了起來。現在想起來,我很難理解當時這一舉動的突兀:這麼久我都沒有哭,在"黑店"卻哭開了。原因我已經無法回想,隻記得我頭蒙在被子下,眼淚滴在床單上。我一直縮在那一塊軟綿綿的、完全黑暗的空間裏哭泣,開始是號啕,慢慢變成小聲啜泣。我怕我一伸出頭來,就看到牆壁上那一層稀薄的、跳動的藍光。那會讓我意識到我還和別人毗鄰而居。那樣我就會完全哭不出來。一個人極度煩悶、悲傷、兩側太陽穴也有點兒痛的時候,就會想到哭,如果不讓他哭,他就會憋得慌,覺得世界好像正在收縮,而他就要爆炸。

如果當時我沒有哭,就能更早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不是202,就是203,反正離201很近。好像是一個人在哭,一個人在笑;一個人在打,一個人在挨打。啪啪啪,就跟拍牛屁股一樣。拍牛屁股是我經常幹的事,用巴掌把牛屁股上的牛虻拍死,一聲脆響之後,手掌上就出現紅與黑、紅與黑、紅與黑,紅的是血,黑的是牛虻的屍體。

我停下哭之後,臉上風吹開的裂口被眼淚咬得有點兒疼。旅館的小龍頭在露天平台上,我找了很久。這種聲音更清晰地躥進耳朵。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男歡女愛的產物。那是錄像裏的聲音,那是跟錄像十分相像的聲音。而我雖然看到過老周和林淑英搞,卻隻見其人,不聞其聲。他們在默默地做著。老周默默地耕耘,可是他再怎麼賣力,也已經不夠有勁。林淑英完全是一片冬天的稻田,老周犁不出她的蘇醒。

小龍頭的旁邊就是廁所。我把自己關在裏麵,但還是忍不住,溯聲而往。是202。我看到一個女人,扶著紅色的床頭櫃,身上披著月白色的皮膚。她漂亮的臉蛋對著窗外,我隻能看見一半屁股,高高撅起在燈光的範圍裏。我承認我看得有點兒入迷,當時的情形換了誰都會這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個肥胖的男人竟然衣冠整齊,隻是用一隻拖鞋還是別的,用力地抽打女人的屁股、大腿......嘴裏說著:"噢,還要打嗎?"他們沒有再說別的什麼。好像各自並不相幹,他沒有打她,她也沒有挨打。我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如果你要問我有什麼感覺,那除了"興奮",我說什麼你都會以為不是真的。可是事實上我絲毫興奮的感覺也沒有,對那月白的皮膚,高撅的屁股。我看了一會兒。我什麼也沒做,就走開了。

我在一塊鬆落的石灰塊上找到了電燈開關,房子裏頓時亮堂堂的。隔壁還是叫聲如雷,它驅散了我很多煩悶。但是還有很多煩悶永遠也驅散不了。我墊一個枕頭,斜靠在床上,煙又被我抽開了。煙霧它是藍色的,它很輕。它在燈光下顯出更輕更透明的藍色。我看著它盤旋、繚繞、上升、消散。空氣中留下藍色的煙味。我呆呆地看了很久。

我很累。躺倒在床,我迅速夢見自己正在緩緩進入夢鄉。一個寬闊無比的女人抱著我媽和我。另一個女人挑逗著我。在我射精的地方長出一棵綠色的樹,是她的寒毛。我媽問,你現在在哪裏,你現在在哪裏?我回答不上來......夢裏的地方好像我見過,但是醒了後,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夢遺之後,我還想繼續做下去,好記住夢裏的情節。

是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夢。聽得出那是兩個指節敲擊木板發出的聲音。是這個聲音吵醒我的,還是我醒了之後才聽到這個聲音,這種問題往往難以搞清。

剛一打開門閂,她就側身鑽了進來。正是住202的女人。她約莫20歲,眼神奇特,天真的瞳孔中閃著精明的目光。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態度溫和。

她的衣服有點亂,手腕上有一條鏈子,脖子上也有一條。她說,我叫麗麗,要不要玩玩?

什麼?

那個嘛。她笑起來,兩顆虎牙,一次100。

......

我有健康證,沒問題的。囉。她掏出一個小本,遞過來。看,四天前才檢查的。沒問題的。

可是我身體不舒服,不要了。

就玩一玩嘛。

你是學生嗎?

是啊。你也是?

不是。我真的不太舒服。不好意思。

哎,給你優惠價,80。

......

(麗麗一件件脫掉衣服,脫掉粉色胸罩,脫掉緊身褲子,隨後除下內褲。可是沈生鐵怎麼也硬不起來。麗麗觀望了一陣,翻過身來,說,我來幫你。她用手握住沈生鐵軟下來的家夥,機械地上下套弄。開始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熱,後來就隻有不大不小的力度。她熟練地嬌喘、哼叫。家夥依然不硬。幾乎要從她手裏滑出。

(算了,不玩了。沈生鐵拉開麗麗的手。麗麗的緊身衫撩起來之後,露出了乳房。沈生鐵把它們握在手裏,感覺比屁股要溫,比其他部位涼,就像兩個用溫水洗過的蘋果。而蘋果......沈生鐵心裏掠過蘋果,以及別的。他突然感到十分內疚,十分、十分惡心,於是他拉開麗麗的手,說,算了,不玩了。

(麗麗又要求沈生鐵打她。打我,打我嘛。沈生鐵不打,她主動抬高了臀部。沈生鐵手掌掃過她光滑的背,但是不肯碰那兩片通紅的、殘留齒印的屁股。經不住麗麗一再要求,他象征性地拍了幾下,麗麗說,用力點,再用力點。沈生鐵加大了力氣,下麵不知不覺竟然粗大起來。麗麗跨腿就上,沈生鐵卻又耷拉了。他按住麗麗的肩膀,將她掀翻在床。)

怎麼了?不玩了。不玩就不玩你推我幹嗎。麗麗站在彈簧床上,一跳一跳地穿著內褲。扣胸罩的時候,她讓我幫她。等她全部穿完,鞋帶也係好的時候,我問道,多少錢?

不是說好80塊嗎?她邊整理頭發邊說。同時又檢查手鏈的扣子有沒有鬆掉。

可是我沒做啊。給50塊行不行?

說好80就80嘛。你沒做又不是我的錯。

我也就摸了兩下嘛,也要那麼多錢?

我已經優惠你了。要是別人,虐待還要另外收錢呢。

那也算虐待啊?是你讓我打的嘛。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尷尬。你會發現,尷尬這個詞我很少用,但在這裏不用不行。我覺得麗麗看我是個學生模樣所以故意耍我。

我沒工夫陪你說話。我告訴你,玩了就得給錢。哪還有你白玩的?你要是不給,我就告到你們校長那兒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學生。你不會想讓你們全校都知道這事兒吧?要是你想讓他們知道,那就別給我錢得了。

我從此知道,不論從事何種行業的人士,都有可能說出殺傷力十足的話來。"你告我不會告啊。"我也來了一句。他媽的到這裏還有人拿學校來壓我。但是我也知道,我確實不想讓她真的跑去宣傳。我不擔心學校把我再開除一次,我已經決定不再和那裏的任何人再有聯係。我怕的是這個消息輾轉傳到我爸媽他們那裏。我數了80塊錢,扔給她,舌頭抵住上齶,令氣流通過唇齒,成功地發出一個音節:雞。

"你他媽'陽人'!"麗麗回敬我,意思是說我是個陽痿。她顯然覺得受了侮辱。她迅速抄了錢。一閃腰,出門,基本是美人風度,鑰匙串發出叮啷叮啷的響聲。

2

麗麗先是對我說,她是大學生,後來又告訴我她19歲,意思是和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相信她,但是相信不相信,都跟我沒關係。跟我息息相關的是那80塊錢。我的錢已經快用光了。

想著錢的事,又想著別的,亂糟糟。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從什麼開始說起。也許我在想自己到底該怎麼辦。也許我需要一個足夠深沉的夜,把我睡掉,甚至永遠都醒不了。可是事實是,我怎麼也睡不著。不但睡不著,我的精神狀態還十分差。想睡又不能睡,腦袋要爆炸,心就像被巫婆的指甲抓,這不是痛苦是什麼,這不是難受是什麼,這不是把人往死裏整是什麼。我抱住頭彈簧般地晃著,想把它一刀劈開。再把地球一劈兩半,頭順著裂縫滾到地核的熔岩裏,燒成煙。

後來我唱了一會兒歌。有時是大聲地吼,有時是低聲地哼。那些歌也許你從來都沒有聽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了,《紅色娘子軍》、《一條大河波浪寬》,等等。大部分我都是亂唱的,調跑到天上。當然有時也唱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流行歌,總之我什麼都唱點兒,我是一個什麼都唱點兒的人......

唱累了之後,我就開始抽煙。我沒辦法不抽煙。輕微的麻痹比清醒要好。誰都有需要麻醉的時候。也可能還在唱的過程中我就開始抽了。總之,煙霧繚繞,不知道是這一根的,還是上一根的。抽了多少我已經忘了,不過我還記得嗓子眼發幹,喝了兩大杯水也不頂用。後來,我又想撒尿了。抽煙和撒尿有關係嗎?有。至少那時。我不想下到一樓去那小得可憐的廁所,就拉出桌子底下的臉盆,接住了焦黃的尿液。如果你沒有到過西安,也許會認為用臉盆裝尿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了解低級旅館的行情,你就會知道,要是不來這一套,就會很難受。這種旅館沒有浴室,要上廁所,得大冬天提著褲子出去,凍出一身雞皮疙瘩。要是你喜歡雞皮疙瘩,你跑到哪去都行。

翻了半天,毫無睡意。床讓我迷惑:它明明很溫暖,可我怎麼這麼不舒服。他媽的。我罵了一句,拿出書來看。看不進去。又拿出玻璃刀。旅社的窗戶我當然留下了痕跡。可是劃完了又怎麼樣呢?把玻璃劃個粉碎又怎麼樣呢?一件已經出廠的次品,永遠是次品,除非你把自己搞死變成廢品,或者在搞死自己之前把別人搞死變成毒品。

3

邊家村不大不小,白天熱鬧非凡,晚上人一散,就很淒涼。其實哪裏都是這樣,書上說倫敦晚上也很冷清。

而邊東街到了夜裏就像一具巨型史前動物的屍體。偷吃腐肉的蒼蠅飛走了,螞蟻和其他靠屍體提供營養的昆蟲也陸續撤退。它露出白慘慘的骨架。

我從"誠信"出來,早已是深夜。走在這街上,就像一隻掉隊的螞蟻,在屍骨的脊梁上爬行。

我從"誠信"出來,至少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睡不下,另一個是我餓了。我一整天都沒有吃一點東西。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仿佛找到了所有不愉快的原因--我餓了。我餓了,所以睡不著,我餓了所以心慌,我餓了所以想到了死。

街兩邊的房屋仿佛肋骨。日光燈發出白光,路燈昏黃。空氣中彌漫著烤紅薯的氣味,但找遍整條街,也沒有烤紅薯的影子。紅薯早賣完了,人早散光了,氣味還留著。

我突然想打個電話給誰,讓他(她)和我一起吃飯。我當時確實有點兒寂寞,寂寞得忘了之前不和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有任何聯係的決定--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和它脫離關係。我本來想打給楊曉,但怕被老周抓到。我想起李小藍闖進"7309"時讓人倍感責怪和詢問的語氣,那是她對我說話的語氣。於是我撥給李小藍。我隻想打給女人,女人往往更講義氣。通了。她睡意很深地說話,我簡直聽不清。

喂?

李小藍在嗎?

我就是。什麼事?

我是沈生鐵。我頭痛欲裂。能不能出來一下?

你在哪裏?她清醒了,似乎。

說實話那時我頭真的很痛。可能是沒睡覺,也可能是抽煙太多。每一件事的原因都這麼多,我根本記不過來。甚至隻要我想咳嗽,就可以咳出閃電來。為什麼要咳呢。我不想去問。

坐在"M城"的椅子上,我強忍住咳嗽的衝動。沒有人會因為你喉嚨癢就關心你,所以我沒有必要咳嗽。隻要你足夠堅強,喉嚨再癢,你都可以忍住,這是我的經驗。

但是我對約女孩出來吃飯毫無經驗,尤其是一個才見過兩次麵的女人。所以看到她,我先對她笑了一笑。我的笑肯定很難看,因為我是假笑。我一點兒笑的心思都沒有。

我們很久都沒有說話。她身體前傾,前胸頂著桌子,抿著嘴唇像在發自內心地微笑。她的雙手一定緊緊夾在膝蓋裏。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在看我,隻能肯定每當我抬頭看她,她總也在注視著我,並且嘴角上翹像發自內心地在微笑。

我則用一張餐巾紙在擦著玻璃桌麵。擦著,對折,再次擦著。當一張紙變成了一根紙棍,李小藍用揶揄但悅耳的聲音說,夠幹淨啦,再擦玻璃就穿了。我的麵部肌肉雖然依舊僵硬,卻也紅了臉。

我承認她不是絕世美人,甚至瘦得有點兒畸形,但是看到她,我心裏還是舒服了不少。人真的很賤,聽到有人關心自己,就更加擺出楚楚可憐。我也是。一聽李小藍軟聲細語,我忍了很久的咳嗽像越獄的犯人般激動了,把無數的空氣噴向她。迎麵撲去。

我要說,"M城"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你不在西安,當然不知道它多麼有趣。別的餐廳都是方形的大廳,頂多是長方形的,而它簡直像一條過道。在這個細長的餐廳裏,每一排隻有兩張桌子,每張桌子兩張高高的靠背椅。黑色的皮沙發,罕見的長與寬,不止可以坐,還可以睡。所以,人一躲進去,就如進了一個小型的牢房,完全被隱蔽了。服務員則是看守,時不時帶來食物、光和希望。

我和李小藍坐在最裏麵的位子,那裏幾乎永遠沒有人來吃飯。

李小藍說,那時,她不知道我要她出來,是要做什麼,但是她聽到我的語氣,覺得十分嚴重,所以就偷偷跑出來,不驚醒她媽。我問她,開門怎麼能不驚醒你媽。我是爬窗戶出來的。她這樣回答。這表明她沒什麼煩惱,至少還有心情開玩笑。也有可能她隻是無話找話。我們總得說點兒什麼。

李小藍又說我咳得像一盤豬肝。我問她吃什麼,她全部點了男生愛吃的菜。她一點兒也不餓,但她知道我餓壞了,所以點了很多肉菜,還有潤喉的蘿卜湯。而我說話雖然有氣無力,卻相當慷慨,叫她隨便點,因為我熟知這裏每一道菜的價格,酸辣白菜兩塊五,鹽煎肉三塊五......酸菜魚也隻要八塊,幾乎比全中國所有城市都更便宜。就算她點十道菜,也超不過50塊錢,對我來說,小菜一碟。

可以飽飽地吃一頓飯了,我不怕把錢一次花完。

她說,你呀,鼻子還這麼塞,要不要去買點藥吃呢?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我身體這麼茁壯的。我又有點兒活潑了。一邊說話,一邊抬頭看李小藍衣領裏瘦長的脖子,數她穿了幾件衣服。我看著她,覺得她人真好。人一難過,別人在他眼裏,要麼就真好,要麼就極壞。

她還要了兩瓶啤酒。她說,楊曉挺想我的。我一下又覺得楊曉真好。我讓李小藍幫我買包煙。我差不多有一個小時沒抽煙了。

她出去了。她買煙去了。餐廳裏開著電視,電視裏在唱什麼《同一首歌》,接著又放了《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我聽得快吐了出來。我想,我可能有什麼毛病,隻要一聽到不喜歡的聲音,不管是說話,還是唱歌,或是什麼機器響,我的心裏就非常慌,慌得想把心剜出來(或者把腦袋劈開)。M城那天晚上放的那首玫瑰什麼的歌恰好是我最不敢聽的。有的人聽了什麼都無所謂,哪怕是貓叫春也能睡著。我對這種人很佩服。可是我不行。

說起來,我也有愛聽的聲音,比如玻璃刀劃玻璃發出的。它能讓我聚攏心神,不想別的。那天晚上,我不隻是把玻璃刀拿出來,我還在有機玻璃桌子上刻下了三個字:李小藍。我不打算讓人以為我刻這三個字有什麼目的,所以刻完就把桌布蓋上了。

刻完之後,歌還沒有唱完。怎麼辦?沒辦法,別人愛聽。我隻好又拿出玻璃刀來玩。李小藍還沒有回來,我獨自唱歌消遣並抵抗著。抵抗我的難受。我唱的是陳俊的歌。他寫過一首《一分錢》,有幾句是這樣的:

炸彈插進樹林的深處,他們玩著遊戲

營地已經廢棄

正麵還是反麵

他們在猜錢幣

天空彌漫硝煙

惟一沒有倒塌的帳篷

她給他燒焦的頭顱裝上黑色的眼睛

種下一分錢

深埋在大地

接下來,我又哼了哼陳俊創作的7309舍歌。我哼得很低,誰也聽不見。我從來不打算唱給誰聽。除非有一天。除非有一天我在戰場上負傷,有一個女人為我包紮什麼的。包著包著,我和她倒在床上,親嘴,可能還要做愛,傷口的膿和血揩在髒床單上如同大地落下露珠和花瓣......如你所想,如你們所想,這明顯是幻影。隻適宜發生在夢魘,在幻覺,在種種不正常的空氣時間裏。因為早已經是和平時代。一切都發展得不錯。可是你不必責怪我,誰都有過這種幻想,戰場、英雄、犧牲、愛情、性交等等,你無法否認。你也不能不承認,這所有人,這千萬萬人之中,極少數的心靈成年了還擁有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在炮彈裏,拋擲錢幣,猜是正麵的字,還是反麵的花......

我腦子裏胡亂想著這些,想著陳俊。我沒有和他做成朋友,這使我感到遺憾。我想他會去做什麼呢?高二的一次班會上,老周要求每個人談談自己的理想,我記得他要考中央音樂學院,當一個作曲家。高三時,我又聽說他要考貴州財經學院,讀經濟管理,因為他的成績不太好,他爸便要求他報考貴州財經學院......我想著他,突然記起來,好像那十塊錢還沒有還......他怎麼會計較這些呢......我不想他的未來了......他的未來在他自己的歌裏早已經說明......

在李小藍回來之前,我把酒一杯一杯喝光了。我喝醉了,一路嘔吐,卻還記得回旅社的路。李小藍送我到房裏,我記得她說,喝不了還喝。這就是說,我的酒量很低。但是我卻很喜歡喝酒,所以差不多每次都會醉醺醺地弄髒別人的上衣、裙子、褲子。回想那天晚上,我像一個孩子,吃錯了藥,在街心花園嘔吐。醉眼看去,世界白花花一片,你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天堂還是地獄。李小藍抱住我的腰,把我拖回"誠信"。我不知道她一個那麼瘦的女人怎麼能拖動一堆這麼大的醉肉,但她就是把我弄回去了。她還買了薑,想方設法造出薑汁。她還買了橄欖,用薑汁浸上。她還倒了開水,衝進放著薑汁橄欖的杯子。她把這杯帶著辣味的液體灌了一部分進我的喉嚨,期望取得醒酒的效果。我一直沒醒,於是她一直等到天亮。

太陽出來時,我體內的酒精被分解殆盡。我惺忪的睡眼看見身邊睡著一個女人。就把手伸出去,在她身上摸。我的手被打開了,身邊的女人坐了起來......

一切發生在早上,清晨剛剛過去。開始我以為是楊曉,一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我抓住她的雙手,她大叫了一聲,我才看清她是李小藍。我們對視著,她緊閉著雙唇,像預料到我要撬開她的牙齒。窗外陽光照亮她的睫毛,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瞳孔被晨光刺著,縮小。後來她轉過頭去,我咬上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