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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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楊曉的說法,我和李小藍是偷行苟且。按李小藍的話說,我犯下了誘奸罪。但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回想當時情形,我隻是感覺到像已卸下所有重物,四仰八叉躺著,一動也不想動。曾經在每次手淫之後,我總會感覺到空虛,於是擔心真槍實彈會不會同樣空虛,現在我終於放下了心。

我後悔不該貪圖便宜,找家"誠信"這樣的店。天明起床,不但一卷衛生紙用得精光,各自身體的中部還黏糊糊的。我們應該要一間好點兒的房子,一定要帶衛生間,一定要有熱水。隻有這樣,我們才可以盡情嬉戲,在床上緊緊抱在一起,大量出汗;隻有在可以衝洗的酒店,才能享受到交換體液的樂趣。

忘記了一切,不斷回味著。我對李小藍的身體深感驚奇與滿意。雖然她很瘦,但隻是骨頭細小,肉體仍然柔軟靈活。她的皮膚流淌著一種健康的棕色,眉間還有那麼一絲狐媚之氣(狐狸精總是十分瘦,衣服裏像裹著風)。她溫婉而順從,笨拙卻熱烈,響著纖細溫熱的鼻息,溫柔的發絲拂著我的小腹。她在我身下繃直了身體,嘴唇半張,我的舌頭在她脖子、耳垂,在帶著汗味的大腿內側遊移,滿懷好奇地探索。她輕咬我手指,抓我的背。她說,給我,我就給她。我也一心向她的身體企求,企求一個逃脫人間的法寶,使世上的風霜雨雪,偶爾從頭上移開。

可是風霜來不來,我說了是不算的。我們還來不及擦洗,下麵濕漉漉一團,老頭就在門外催促退房了。那好,退吧。先在街上轉了兩圈,我背著旅行包,李小藍兩手空空。後來我們去了"薩馬蘭奇"。也有人叫它"青年天堂",總之,是一個破爛、空氣混濁的溜冰場,就在鐵軌邊上。經過牛街,在一個蘭州拉麵館邊轉彎,就能看見它的大門,十分寬敞。場內是淺紫色的吊燈。柱子上斜斜地寫著"傻×"、"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給我一支美國煙/給我一個安靜的夜晚"等不知所雲的漢字、符號。空氣中散發著糧食發酵的氣味。我拉著李小藍的手,像走進一個酒廠。我以前也不是沒來過這裏,但是那次是頭一回發現邊家村溜冰這麼混亂這麼好玩,所以瘋狂地玩耍。李小藍可能還記得,我們在溜冰場的中央接吻,還張開手,在波浪上倒滑。波浪倒滑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我們總是摔倒。

溜冰場裏擠滿了人,其中包括若幹李小藍的同窗,我的昔日同窗。四架風扇架在牆上,把所有人的頭發都吹向一邊,衣衫也是飛來飛去,可是你聽不到任何機器轉動的聲音,因為老板一刻不停地播放"野人"的勁曲,因為一切人都在吵鬧說笑,因為玻璃大牆外,一列列火車呼嘯而過。

男男女女把雙手搭在前人的腰上。一旦有人摔倒,就會倒掉一片,笑聲和驚呼聲此起彼伏。他們太高興了。就算摔成骨折,他們也不會多痛苦。

可是不能聽他們說話。累了的時候,很多人就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用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高聲交談,或者一言不發,身體前傾,優美地夾著卷煙,臉上露出很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中生,其次是初中生,再次是社會青年,而小學生隻是星星點點。說實話,那些很酷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讓人看了想吐。我喜歡有那麼一點兒莽撞的家夥,比如小女孩,她們的身體剛剛長開,還沒來得及受損害,真是無比可愛。相比之下,同齡人就像一張臉上的汗水,而小孩,尤其是小學五六年紀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她們是世界漂亮的五官。她們是神仙。

我期望速度更快,期望把風甩在身後,飛起來。我把拉著李小藍的手鬆開了,畢竟她滑得比我慢多了。那時我剛剛18歲,剛剛受到一點兒挫折,以為這個挫折就是惟一的一次,人生會越來越好。在溜冰場滑翔,我感覺到不一般的快樂,我以為我一生都會這麼快樂,至少大部分時間會。我還迫不及待對李小藍傻乎乎地做出承諾。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那時確實是一時衝動,頂多隻是自我感動。

後來的事實是,在轉彎的時候,我和一個光頭青年撞在一塊,兩個人都倒在地上。我的右手手腕好像脫臼一般引發劇烈痛感,隻好用左手手肘撐著地板,支起上身,跪著,隨後曲起左腿,再曲起右腿。我蹲了一會兒,按著疼處,站起來,繼續混進人群,四處看看。看看李小藍在哪裏。

我怕她覺得受了冷落,傷心。我那時高興,所以想到了她。要是我不高興的時候,我就不能體諒別人。這是我的缺點,也是我的承諾幾乎永遠不能兌現的原因之一。我遠遠看見小藍坐在長椅上,兩束視線掃顧全場,企圖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蹤影。滑,我滑向出口。人真多,我必須像魚一樣從水草的縫隙插過。

這時有人把我捉住了。我發現他很瘦。作為一個光頭,他未免太瘦了。"光頭"問我,是不是撞了人就想跑啊你?我說,沒有啊,我去椅子上休息,我現在還不想回去呢。我花了五塊錢,才滑了一個多小時。光頭也挺酷,可是我覺得我還犯不著怕他,自從喝了母豬尿,自從在水房砸了小平頭,我對於暴力好像不那麼恐懼了。

但"光頭"的意思是,我必須怕他,因為我撞了他,就要付出代價。我看他瘦伶伶的,臉色又蒼白,像一根蠟燭,隨時可以融化,溜冰技術又不好,抓住欄杆還左搖右晃,甚至想扶他一把。

他堅持要我換上鞋,到外麵去談,到外麵去談。"青年天堂"可能經常有人打架,可能有的人被打了之後,上躥下跳,或者躺在地上哇哇叫,老板很煩,就在門口掛了個牌子:私人恩怨,請在場外解決,否則後果自負。老板是個胖子,聽人都叫他"花和尚"。總是躺在椅子上,吃瓜子,摸自己的胸部。有人打架的時候,他就看周圍看打架的人,但是看著看著,總在椅子上睡著。"光頭"看來知道這裏的規矩,和"花和尚"打了個招呼,才挽住我的肩膀,一直走到外麵。李小藍也跟出來。

到了外麵,我才發現"光頭"還有兩個朋友。那兩個人稱呼"光頭"為"賴毛"。賴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說我撞了人,撞壞了他的手機,不但不道歉,還想跑,因此要賠1000塊錢。他個頭比我矮,卻還要挽住我的肩膀。

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見。我的聲音有一點兒顫抖,因此不是特別堅決。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賴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聲說道。別看賴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後,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進去。

我說,我說你大人大量,就原諒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機就這樣白白壞了?

那你拿手機試一下,看有沒有壞。壞了我修。

他拿出手機,按了幾下。不知道哪裏壞了。以前有個紅燈的,現在燈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電話嘛,看壞了沒有。

你他媽還不相信我是不是?賴毛推起我來。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說。

不是就賠錢呀。操。告訴你,老子剛剛從裏麵出來,你今天不要把我給惹毛了。他從下往上指著我的鼻子說。我能看見他的光頭,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坐牢剃掉的,還是因為他是"賴毛"而剃掉的。他又說,賠1000塊,你就走。

我們今天放假,還沒回去拿錢......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機就這樣算了?操!他一個漂亮的轉身,衝向旁邊的蘭州拉麵館,出來時手裏多了一把削麵刀。麵館老板跟他衝出來,他低頭跟老板說了一些話,老板就回去了,繼續招呼他的客人。蘭州拉麵館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個雞蛋那麼大的純羊肉餡,既鮮且香,常常有人跑幾十裏路來聞。

走,我們到中醫院後麵去談。光頭把刀揣在懷裏,推我。他那兩個夥伴好像很冷,一直縮著脖子站在旁邊。李小藍站在稍遠處。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蛋。

就在這裏吧,我又不會跑。

怎麼,怕我剁你?賴毛讓自己的聲音惡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夾著的刀應聲掉在地上。刀鋒沾著很多麵粉。

他們沒理李小藍,不過她還是跟了過去。那應該是中醫院南邊的一條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時烏雲又蓋住太陽,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總之,沒有人經過。

天氣挺冷的。李小藍的鼻子和臉頰都凍得通紅,回去以後,她需要用熱水燙燙,不然皮膚可能開裂,耳朵還會生凍瘡。

在這個時候,表麵上我佯裝一切平常,什麼也沒有發生,我的身體卻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最好的解釋是兩樣都有點兒。我穿了一雙軍用翻毛皮鞋,卻覺得腳板也在抖動。

我注意到,那是一條僻靜的小巷。西安有很多這樣的小巷,又窄又黑。左邊是高高的圍牆,裏麵像是一個工地,卻沒有機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這樣破土而不動工的工地。右邊是一排民房的左側,離我們停駐的地方約50米處有一棵楊樹。

你自己選擇吧,要不賠我一部手機,要不給150塊錢。你自己看。停下以後,光頭舉起他那隻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涼的頭皮,張著嘴笑著。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點兒發抖。伸進褲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錢,我想不會超過五塊,所以我轉過臉去。李小藍就站在那裏,另外兩個人都興奮地咧開嘴巴閑談。他們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間,我想向李小藍借錢,不過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為被敲詐而向女人借錢。

我說,我們放元旦假,還沒回去拿生活費。

那你他媽什麼時候有錢?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個學校的?

西光中學。

叫什麼名字?

唐小明。

沒想到賴毛問了我之後,又跑過去問李小藍,他叫什麼名字?他他媽的還真有經驗。

他叫,沈生鐵。李小藍緊張地望著我。

你他媽耍我!賴毛把刀提在手裏,向我衝來。我不知道我躲閃了沒有,反正被踢了一腳。賴毛沒有用刀,隻是一腳踹向我的兩腿間。我相信我的家夥那時正側身掛著,垂著不大不小的腦袋,完全沒有意識到有腳向它攻擊。我相信向我迎麵吹來的下午的微風,吹動了我有點兒發黃的頭發。

我相信我當時很疼,雖然我現在已經不知道具體是怎麼疼的。我應該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氣中。李小藍隻能看到我龐大蹲下去的側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媽的,沒錢還亂撞。"光頭"又踢了我的背和別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還捂住那裏。

踢完他們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裏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麵的雙手仍然不住地顫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開始幻想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都喜歡幻想,反正我當時又開始異想天開。我幻想一頭獅子,它邁開粗壯矯健的腿,向著瘦小的"光頭"撲去。"光頭"大聲向我求饒,求我別殺他,我當然沒有聽他的,繼續驅趕獅子。它從圍牆上空飛過,從工地的野草叢中躍出來,來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氣裏,聽從我的調遣,打抱不平,鋤奸斬惡。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氣,皮毛擦過那兩塊站立的豬肉,將他們掀翻在地,揚起蘑菇雲般的灰塵,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樣驚天動地。它發瘋似的撲向再無藏身之地的"光頭",牙齒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進去。

"光頭"躺在地上,嘴裏不斷地湧出熱乎乎的、泡沫狀的血。在離開之前,我用腳踢了一下他的屍體,耐心地敲開他的天靈蓋,用磚頭。我漫不經心地砸他,直到深紅的血跡在地麵上流淌,一直流到長著稀疏的枯草的牆根。

我心裏在這樣想像,卻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兩條腿麻木,幾乎挪動不了。"光頭"他們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們再來。我還覺得陰莖痙攣了,睾丸在不停地打顫。直僵僵地站起來,試著向前邁了一步,還好,還能動。

要不要去醫院啊?李小藍當時是這樣說的。說完之後,她扶著我,我們上了公車。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車穿越西安城,向廣闊的郊外跑去。

5

就是在郊外的麥田,我和李小藍惟一一次在戶外一起經曆了天黑。當天還沒有黑的時候,李小藍問我,為什麼來這麼遠的地方,這裏又冷,又沒有醫院。我當時不能說出我的理由,但是現在則可以告訴大家:我不是不怕冷,隻是害怕西安彈丸之地,又碰上"光頭"。我知道這種人,會碰見一次打一次。而我不去醫院,是我沒有錢。錢都讓我花光了。在"M城"和"青年天堂"。

李小藍問我還疼不疼,我讓她給我摸摸。她的小手小而柔軟,帶著奇異的溫暖,在我的會陰一帶掃拂。摸了一會兒,我突然硬了起來,而且比平時更加粗大,我想那是腫脹的效果。我讓李小藍停止,脹得疼。過了一會兒,軟了之後,才讓她繼續撫摸。在這摸摸停停的過程中,李小藍跟我說著醫院的好處。她說她爸是醫生,她媽是護士。她一再問我為什麼不去醫院,我說我不喜歡醫院,我喜歡你撫摸。說話中,天黑得越來越快。

(在我的印象裏,隻要聽到"喜歡"這個詞,女人就會樂意幹很多事。無論說的是"我喜歡你撫摸我",還是"我喜歡打你",女人都會高興地回應。我想這一方麵是因為"喜歡"這個詞曖昧、親昵、柔軟、溫暖,令人感到親切,另一方麵也因為女人容易被空話感動。)

(自從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就不再對李小藍說"喜歡",而改為說"不喜歡不"了。"不喜歡你不摸我","不喜歡不打你",這樣說就要冷靜、客觀得多,有點兒不近人情,卻總是正確得不得了。比如說"我喜歡拉屎"接近於變態,而"我不喜歡不拉屎"則隻是說明了人類生命的常態,我不希望引起李小藍太多的誤會,讓她誤以為我是她想像中的我......

(但是當時,我是真心的。我說的是真話。我大概算一個誠實的人,雖然有時不得不說了很多假話。)

到後來,天終於黑了。像所有天一黑就容易脆弱的人一樣,我們開始互相訴說著苦難和快樂的雞毛蒜皮。我把我的家族史說了一遍,她把她的家族史說了一遍。當她說完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總是把人看錯--李小藍雖然多嘴,對什麼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可是天一黑,她也是迷離的水汽,她也被脆弱地分解。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土埂上,前麵公共汽車路過,燈一閃一閃的,再遠就一片漆黑了,她仍然話多得不行,沒人能插進嘴去。不過,那天她想說多久就說多久,我會一直聽完,會一言不發,會放下自己會拍一拍她瘦得不行的肩膀安慰她。

6

李小藍一口氣說了她們家裏的故事,以增進我們之間的了解。在這裏,我不妨也把這故事以李小藍的語氣轉述如下;我當時沒有插話,現在也不準備插嘴。以下便是她的講述。

李小藍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一歲還不到,我奶奶死了,我爸就把爺爺接到家裏來照顧。我爸工作很忙,基本上是早出晚歸。所以,總是我、我媽和我爺爺三個人在家裏。我媽又照顧我,又照顧我爺爺。她像是所有人的媽媽。有一天,他們倆在客廳裏說家常。我爺爺給我媽講了許多他以前的事情,還有我爸小時候有趣的事。他還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是黑五類,我爸是紅衛兵,所以他老受村裏人的欺侮。他們說了很長時間。

她說,那是夏天的時候。天氣很熱,我媽隻穿著一件的確良短袖衫。很薄的那種。我爺爺說那些我爸小時候的事情的時候,我媽就想起了我。那時我還躺在嬰兒床上呢。後來她發現我爺爺的眼神不對,下意識地低頭一看,你猜怎麼了?她衣服給奶水浸透啦。我媽說那時她奶水特別多,一想到我就不停地往下流。她趕緊跑到房裏去換衣服。誰知道門還沒關緊,我爺爺突然闖了進去。我媽罵他出去,可是怎麼罵也罵不走,還給她遞了一條毛巾。我媽蒙了你知道吧,稀裏糊塗把毛巾給接了過來。一接,她又覺得不對勁,趕緊把毛巾摔到地上。

她說,後來,她就老躲著我爺爺。還跟我爸說把他送回去算了。我爸肯定不讓嘛,說我爺爺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也活不了幾年了,回去又沒人照顧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媽的難言之隱,還以為她嫌我爺爺髒呢。那時候,他們就開始吵了。

她說,我媽也沒辦法。你不知道,我爺爺這人特別奇怪,每次我媽洗澡的時候,他就等在浴室門口,手裏拿條毛巾。他像個小孩,一點兒都不害羞。他還直接對我媽說,要和她睡覺。連續幾次。我媽受不了啦,就跟我爸說,要麼把我爺爺送回去,要麼她帶我去我外婆家住。我爸聽了很生氣,說,把老頭子一個人丟家裏你就忍心?

她說,又過了一陣,我媽讓我爸給我爺爺找個保姆,我爸勃然大怒,偏要把我爺爺留下。說著說著他們就吵開了。你不知道,我爸一放開罵,簡直能把人氣死。他說凡是我媽這樣的女人,都很壞,都是蛇蠍心腸,沒一個好的。他罵起人來,刻薄死了。他要把你祖宗三代都罵遍,罵完了還要問你:我是不是說得很有道理?是不是?他罵我媽說:你們家的女人有把男人趕出家門的傳統。你媽趕你爸(我外婆嫌我外公老賭錢就不讓他在家裏睡覺,這是事實),你趕我爸,以後小藍趕她爸。總之,你們家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她說,過了幾天,我爺爺突然偷偷回老家了。我爸再去接他,他說不來了,說怕死後要燒,葬不成他親自挑的墳地,怎麼勸也不行。我爸就懷疑是我媽搞的鬼,和她大吵了一場。不久以後,我剛過完一周歲的生日,他們就離婚了。

她說,一年以後,我媽又嫁給我繼父。他爸已經死了,所以我就沒有繼爺爺。可是我繼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很多女人追求他、討好他。他根本就把不住。我媽整天哭,可她又沒辦法自己一個人過......

李小藍似乎說完了,又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我看著她,她看著漆黑一片的眼前。汽車恰好不曾經過,我無法看見她眼裏閃動的是哪一種光。是淚光還是陷進回憶之中的茫然?我無法知道。然而她有她的感受,我有我的直覺。我能猜到,她心裏一定不十分好受。我至少知道這一點兒,所以我提起膝蓋上的雙手,去抱她。我學著電影裏男人安慰女人的做法,抱著李小藍特別瘦的肩膀,傳遞著我以為的安慰。

又一輛汽車過去了。我想,這時回去,應該安全了吧。我問李小藍還想不想再坐會兒,要不我們回去吧。不知什麼時候李小藍的情緒已經看不出異常,(難道電影裏真的是那麼回事?)她咯咯一笑,說讓我再摸一會兒,它軟軟的,舒服。我親了她一口,並把家夥從她的手掌裏抽出來。我帶她去路邊等車。

忘了說,我的包還存在"青年天堂"。雖然裏麵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是畢竟都是我喜愛的。我讓李小藍幫我去拿,怕賴毛那幫無賴還在。她欣然答應,但是要求我陪她走到蘭州拉麵館。

在麵館裏,我們先吃了羊肉包子,並且用沾滿膻味的嘴巴互親。我看到拉麵台子上,那把沾滿麵粉的刀又回來了。那一刻,我看了它很久,心裏產生出一絲崇敬和喜愛之情。如果問我當時最想將誰帶在身邊,那不會是楊曉,也不是玻璃刀,而是李小藍和一把真正的刀。

這把刀有刀鋒,有刀刃,有刀柄,不沾一絲麵粉,刀光如水,能把你的眼睛刺痛。我知道我爸爸有這樣一把好刀。我曾經說過,他"一刀切下了人頭"。是啊,就是那把刀。我見過。刀柄和刀身由一塊純鋼打造而成,看不到一絲缺口,閃著渾然一體的寒光。我在兒童時代,曾經模仿那把刀的樣子,削刻了一把木刀。刀柄上的花紋削去了我半個月的工夫。我隻看過真刀幾次,而且每次都是驚鴻一瞥,因此刻下的隻是想像中的花紋:一隻老虎,咬住一把寬刃的匕首。整個圖案抽象得要命,也就是傻得要命,隻見到匕首分開老虎的眼睛,刀尖正抵住鋒利的虎牙,虎牙已經出了嘴巴。就是這把刀,日後還被一個大我七八歲的叫光明的人一把折斷了。他想表示他力氣很大。

女人的勇氣有時比男人大得多,尤其當她們為什麼瘋狂的時候。不到一刻鍾,李小藍已經搬了我的背包,大踏步走出來了。她臉上的神情慌亂、興奮,穿著白色上衣,斜挎背包跑向我,就像一列白色的卡車。我為自己竟然不敢去拿背包感到一陣害羞。

8

從郊外回到西安,我們又開了一間房,用李小藍的錢。我們擁抱,用我的身體和她的身體。我們接吻,用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在地板上我們滾做一團,用我們的肉體和酒店的地板。但我們沒有做愛,因為我下麵還在發炎,腫得如同李小藍瘦小的手臂。

天亮之後,我無處可去。我的口袋裏躺著15塊錢,有十塊是李小藍給的,我不想花在黑心醫院裏。李小藍作為一個可能的孕婦,繼續回去上課。

晚上,我在邊東街一帶逛了很久。那條街晚上沒什麼人走,隻有戀人在暗處糾纏。我看到這些,總是很好奇。但是我說過我眼睛有點兒近視,為了看清他們的動作,必然湊得很近。有些人不管我,繼續幹他們的。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就跑開了。

我本來打算就這樣過夜,省下錢來。可是我很冷,下麵也提示我疼。我隻好來到一個網吧,花12塊錢上了個通宵,避免了露宿街頭。

第二天早上,李小藍請我吃了一頓飯,還買來幾大盒諾氟沙星,叮囑我把炎消掉。(此處省略具體的叮囑。)為了吃藥,我一天要去陽光E都網吧三次,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我走在街上,需要吃藥的時候,就走進那裏的廁所。那裏的自來水是免費的。我到了廁所後,先解開褲子尿,然後在鏡子前吃藥。偶爾順便洗一把臉,把頭發弄得濕耷耷的。

第三天,李小藍把我帶到邊東街200號的一個單間,並說以後我可以住在這裏。我問,你幹嗎這樣?李小藍說,免得我找不到你呀。我知道她真實的意思是"免得你流落街頭",這樣說不過是照顧我那點兒可憐的自尊。

如果我傻一點兒,也就沒什麼了。可是我偏偏不傻。我的臉一下暗了下來。我說,你不要操心我,我自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