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3 / 3)

李小藍也不傻,她同樣知道我真實的意思是:你傷我自尊了。

她的臉沒有暗下來,岔開了話題,吃飯了嗎?

我答,沒有。

都幾點了,你絕食呀?她想開個玩笑,可我一點兒也不配合她。

我也不笑,也不逗她笑,隻說,我忘了吃了。

李小藍又被我噎著了。她又岔開話題,說,你換的衣服呢?拿來我幫你洗。

我說,你回去上課吧。我自己洗。

今天星期天。李小藍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帶著央求的語氣說,沈生鐵,你怎麼啦?

我看著窗外,不說話。

她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

我說,我有什麼好瞞你的?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好像不太好意思開口說下麵的話,但是她還是說了,你是不是沒錢了。沒錢你說嘛。飯總要吃的。你還不能跟我說嗎?

我不要。我沒說"我有",而說"我不要",這樣就更讓李小藍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該說我有的,但我偏偏說了我不要。我一聽到她說要給我錢就蹦出這三個字。就算我真的沒有也會這樣。我知道。

李小藍無奈地看著我。我坐在凳子上。她說,把衣服脫了吧,身上的都臭了。

我說,不用你洗了。我陰沉著臉,以後你專心學習,不要管我。

幹嗎不管你?我也是想讓你好一點兒。我擔心你。

擔心個屁啊。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又不會死。我又說,以後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別來。

李小藍以為我沉浸在一連串打擊之中,在耍小孩脾氣。她有罕見的容忍。她沒有生氣,但是語氣也十分倔強,你先拿100塊錢去用。把衣服拿來。內褲呀,襪子呀,不洗你哪有得穿?

我抓起那100塊,放到到她幾乎是一馬平川的胸脯上。我自己有錢。

我會永遠記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是委屈、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樣子。但當時我對這神情視而不見,繼續拖長了聲調,飽含不耐煩地說,你何必這樣。我要是真沒錢吃飯了,會找你的。

這時她才真的哭了。她哭出聲來。她邊哭邊說話。說她關心我,卻反而惹我生氣。她哭著笑著說自己很賤,說她真是個賤人。她神經質地一會兒號啕,一會兒笑。我承認我沒有曆經滄桑,從未見過這種場麵。

我看不下去了,又有點兒心疼,又煩她。看到女人哭我簡直想把她吃了或者讓她把我吃了,總之不要讓我看到她哭。不要這樣。請求你們。已經夠煩人的了。我強忍著不耐煩。我讓李小藍別哭了。我本來想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可是話一出口,就帶著火氣。我他媽沒辦法心平氣和。

好,沈生鐵,我知道了。李小藍臉上淚水已經流到嘴角。你想要的時候就叫我,不想要了就把我踢開,想找我了半夜也要人家跑過來我,不想了比個陌生人還不如。我還不如不來找你呢。

她停了一會兒,用似乎是詢問,然而是自語的口吻,說,我幹嗎呀我。我自討沒趣對我有什麼好處。她又嗬嗬笑了。臉上掛著淚水,她用衛生紙擦去。

她用很低的聲音說,我早就知道你們男的都這樣。

這是那天我聽到的最後一句。她哭了之後,我幾乎是一言不發。

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我忘記了很多細節,但是大體上也就是這麼回事。李小藍的哭,讓我很害怕。我心煩意亂,一個勁地默念,別哭啦,別哭啦。哭聲和音樂一樣是折磨我的聲音之一。它們都跟情感直接相關,它們都會折磨情感。如果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把開關,事關愛欲生死的時候,就撥向瘋狂一邊,事關邏輯規則的時候,就撥向冷靜一邊,那該多好。高興的時候趕緊高興,不高興就腳底抹油。

李小藍說完最後一句就跑掉了。我記得我去追了她。她跑得飛快,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目標。我好像追了一萬年才抓住她的手臂。在街上拉拉扯扯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還好李小藍沒怎麼堅持。她自己先破涕為笑了,或者說她用破涕為笑的動作做出了讓步。她覺得我們這樣吵架搞得跟演戲一樣,好笑。我也這樣認為。我們該像生活一樣生活,波瀾無驚,四平八穩。

走到魏家涼皮店,李小藍請我吃涼皮。居然。我順便開了個玩笑,這讓我們重新融洽起來。涼皮是好吃的,胃口大開讓我們更加融洽。回去的時候,我們已經挽住彼此的腰,四條腿齊步前進。

回到房裏,李小藍照著鏡子,撅起嘴巴,撒嬌:嗚嗚,眼睛都成毛桃子啦。她假裝生氣,說我欺負她。她說我應該快點兒好起來,不然她也跟著倒黴。她問我以後能不能讓著她一點兒。畢竟她是女生,我不說愛護她,讓讓她總可以吧。我連連答應。我說,隻要小藍笑,鳥槍換大炮。

晚上,我們心平氣和地在床上規劃未來。她又問我有沒有錢吃飯、交房租。我沒有正麵回答,隻說我的生活完全不成問題,不用她擔心我真的會過得很好。

9

我如何會過得很好呢?童年中僅有的友愛,回憶千百遍之後,也就寡淡無味了。楊曉再一次從我生活中消失,我不止一次地找過她,但她總是不在;電話裏,老周總是說,她不在。她去哪裏了?我不知道。

李小藍幾乎考慮到了我一切需求。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坐在床上抽煙,就給我買了煙。照她的玩笑,是讓我專心實踐居巢而淫的東方式夢想。她甚至給我買了酒。還買了毛衣,買了襪子,買了手套,買了內褲,買了諾氟沙星,買了"熱得快"。還買了紙和筆,因為我曾經偶然說過,我在寫日記,每一天都要把我發生過的一切寫下來。其實我一共寫了四天,第一天十幾張,第二天三張半,第三天一麵,第四天寫下了天氣,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每天都是那些鳥毛事,沒一個新鮮人,就像你在日複一日一刻不停地嚼一塊口香糖。重複、重複。

有一天,我吃了兩次、四顆諾氟沙星之後,帶上我暗紅色手柄的玻璃刀,腳穿翻毛皮鞋,搖搖晃晃走到了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我在校園裏坐了很久,在我以前玩過的地方長久地停留。並不是我對業已逝去的事物不自覺地懷念,隻是因為我對那些地方太熟悉了,不去那裏,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晚自習下課鈴敲響的時候,我又來到了校門口。

校門西側是一個商店,叫"學生服務部",就是我買"一滴香"那個地方。

每天,都有一個瘦長的女人站在櫃台裏麵,看著商店的兩扇門。一個是東門,一個是北門。女老板的兒子胖乎乎的,頭發短得像落在櫃台上的灰塵。他總是坐在商店的拐角,用一個胳膊架住腦袋,想問題,做作業。他從來不看門外,大家都說他是個傻瓜。

那天晚上,人群像往常一樣聚集。月不黑,風不高。女老板跑斷了腿,臉上總是不耐煩,因為到處有人叫她去賣東西,她忙不過來。很多人從東門進去,從北門出來,其中混雜著一個相貌平凡的人,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在走什麼。又不是星光大道,有什麼好走的?

很早以前,他就發現,商店靠近東門的地方,放了一張老式的木床。床腿較高,下麵可以捉迷藏。那天氣正常的一天,他餓著肚子,假裝掉了東西,弓腰下去,目光飛快地在床底掃了一遍。床底除了一個不大的紙箱,好像別無它物。那一刻他決定開始行動。

務必直起腰,看看四周的情形。很少有人閑著,不是在賣東西,就是在買東西,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扔果皮。裝作是係鞋帶,他在人圈外蹲下了身子,接著模仿貓捉老鼠的生活細節,輕巧、敏捷、安靜地鑽到了床底。

外麵很吵,起碼有100個人擠在小商店裏,離清淨的時刻還有那麼一段。他調整姿勢,在床下躺好,長而輕地呼了一口氣。他眼睛時開時合,但是一直沒有睡覺。很多腳從眼前約兩米處走過。這令他想起追悼會的場景。他認為躺在床底下的人像一具屍體。屍體冰凍,冒著月光般的寒氣。屍體如果還能看見,也隻會看到無數的鞋子。

後來,相貌平凡的人聽到肚子不甘平凡地叫起來。它不停地咕咕咕,緊貼水泥,商店裏人影逐漸稀少。他一天以來所喝的自來水,混合著四顆諾氟沙星的溶液,在胃裏運動。他希望胃不要再叫了,把主人暴露了,對它也不是什麼好事。望著床以外發亮的地板,他心裏有一個願望,胃突然不叫了,消失了,像動手術割除了似的。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比如一塊豬肉,一棵結滿蘋果以外的水果的樹。

一想到食物,肚子無可避免地叫得更凶了。他飛快地設想了一幕場景,如果有人捉住了他,會看到什麼?看到他神情古怪,臉色發青,完全不像一個做壞事的人,還是神情慌張,臉色發白,完全是一個做壞事經驗不足的人?他飛快地做出決定:要是有人捉住了我,我就說我在和人捉迷藏,餓死也不肯出來。我就這樣說。

他小心地挪動雙腿,不讓它因伸直的時間太長而發僵。

時間在爬行。我聽到瘦長女人咬牙切齒,快去睡覺。我聽到那個胖小子撒嬌,我要和你一起睡嘛。他一定嘟著嘴唇吧。城市小孩總愛嘟著嘴唇,他們以為自己就是城市的花朵,而嘴唇一嘟,就構成花蕊。希望那個小傻瓜不要愈嘟愈凶。我害怕他一旦嘟得起勁,會突然鑽到床底下來。我確實有這種擔心,就算他不嘟嘴唇,我也害怕他要玩傻乎乎的捉迷藏。

媽媽數完錢就來睡。乖,聽話。(好像城市裏都說乖,我媽則從來沒說過這個字。)我聽到一雙毛拖朝床邊移來。接著一雙肥胖的小腿懸空在我額前。請不要再抖動,不要碰到我的頭。我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聽天由命。還好,他馬上上床了,在被窩裏滾動,震下無數的灰塵。又不是篩沙,媽的,灰塵快把你爺爺埋啦。灰塵讓我想打噴嚏。因為寒冷我直哆嗦。所以說,我那天在學生服務部的床底,吃了很多苦頭。可是,這離我自定的目標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女老板還在數錢,那錢就快是我的了。革命尚未成功,我不能睡覺,我要吃下該吃的苦。

我等待女人把錢數好鎖上的那一刻。窗外是一片凜冽而灰暗的夜晚,我因為一直躺著不能翻身而感到不舒服。女老板數了很久很久,她的錢還是沒有數完。但我想她總有完工的時候,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不會空手而歸。

她終於睡覺的時候,胖小子已經發出了鼾聲,鼾聲很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一頭豬。這頭豬在我頭上叫著,掩蓋了我肚子裏的響聲。

女人走到床邊,突然彎腰把手伸到床底下來。媽的,嚇死我了。我本能地往裏挪了一點兒。她拉了一下紙箱就縮回去了,離我還有一段距離,可是我所受的驚嚇,難以形容。也回憶不起來。我回憶不起來我所受的驚嚇,隻恰似人們經常說的這一句話:心都快跳出來了。

拉完箱子,女老板還不上床。我聽到叮叮當當砰噗砰噗各種雜亂的聲音,好像她在拖著什麼,拉著什麼,抱著什麼。我什麼也看不到。

女老板上床之後,就再也不動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睡著。我聽到她鼻息均勻不錯,可還是別輕舉妄動為妙。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一點左右,他們會進入最深的睡眠。

接著,你知道嗎?我突然想尿了。來自膀胱的脹痛,搞得我心裏亂糟糟的一團。無法描述當時想撒尿的急切,但是肯定比火車上更急。有點兒像做夢,明明知道不能尿,但是下麵堅持要尿。在床底撒尿,而我就躺在那裏......可能我水喝得太多,當神經稍微鬆弛,排泄的意願就要衝破大腦的管製。你有過這種經曆嗎?在最不能尿的時候,偏偏是那麼地想尿。你有過這種感覺嗎?真是×他媽!

我隻好把身體的中段弓起,尿一下,停一下,尿一下停一下。試圖放掉一點兒,緩解緩解就算了。可是怎麼可能,尿了就不能停。我太想尿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就再也控製不住。我就那樣一截一截地尿著,尿液刺激發炎的部位,痛。我想長久地、暢快地、一氣嗬成地尿,但我不能,誰能保證尿柱射擊地板的聲音驚不醒頭頂的母子。

不知尿液究竟流向了何方,但至少有一部分浸透了我的褲子。既然已經沾上,我就不顧忌沾得更多。剛開始的時候它們帶著來自我身體深處的溫度,還有點熱,濕透褲腿後像剛剛穿上一件不透氣的雨衣,並不那麼難受。但冷空氣在門縫穿行,液體逐漸變得冰冷,雨衣也成了結霜的鎧甲......

女人說起了夢話,含糊不清,卻使我更加不敢亂動。因為我曾在初中生物書上學到一個常識:夢境出現,睡眠尚淺。

某一時刻,當我認為他們已經最大限度接近了死豬,就從床底下爬了出來。習慣性地拍拍屁股,卻沾了一手的冷尿。當然,我動作很輕,腳步聲小到自己也聽不到的地步。我鑽進了櫃台,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學女老板那樣看著門口,左看看,右看看。我變成了商店的主人。

冬天的月亮照著櫃台,我很快就看清了一切。取下一瓶椰汁,拉開,好,幾乎沒有聲音。拉拉環重在力道均勻,突然使力必然會發出巨響。我對這個很在行,但是為了防止意外,我還是把它拿到貨架後麵的儲藏室裏,在那裏慢慢擺弄。

我不必急躁,時間還很多。所以我坐在儲藏室的窗戶下麵,一口一口喝著椰汁。月光將我的側影投到貨架的側麵上。風在窗外刮,空氣十分、十分安靜。我聽到太陽穴跳動,椰汁汩汩流進喉嚨裏;似乎倒灌進了太陽穴,令我整個頭都繃緊了。我發現手有點兒僵,幾個寒戰使周圍空氣瞬間抖動著。站起來,返回櫃台與貨架之間的過道,把飲料瓶子放在玻璃櫃台的一個角上。該幹什麼呢?我雙手叉腰,盤算了一下。牆上有一大遝嶄新的塑料袋,我摸下一個來,決定用它裝一點兒食物回去。麵包、方便麵、餅幹、罐頭,都可以,我並不挑食。當然,少不了我最愛吃的糖果。

塑料袋的兩麵緊緊貼在一起。要是在白天,這個問題很好解決:食指拇指隨便一搓,再噴口氣,就能分開。我開始也試圖將它直接拉開,可是沒想到我一動,就聽到塑料摩擦窸窸窣窣的響聲。黑暗中還炸出幾點靜電的藍光。他媽的,別把那床上的驚醒了才好。我隻好又去儲藏室裏,像拆紗布那樣把塑料袋小心地打開。

拿了五袋"康師傅"方便麵,兩塊麵包,幾瓶罐頭,一大袋芝麻糖,兩包冬瓜糖和一筒壓縮餅幹。沒一件東西我不放得小心翼翼,一絲不苟,比電影慢鏡頭還要嚴肅的。

袋子滿了,我把它放到地板上。我要去找錢了,那才是我的主要目標。轉過櫃台的拐角,我的手肘差點兒碰倒了先前放在那裏的飲料瓶。它滑了一下,響了。我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它。我朝床鋪的方向緊張地看了一眼,還馬上蹲了下來,把身子隱藏在櫃台下麵。我大概蹲了兩分鍾,直到確信他們仍然大夢不醒,才重新開始尋寶。

此後我的動作更加小心。一扇一扇打開貨架底部的木門,尋求老板放錢的所在。打到第三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靜悄悄的鐵盒子,呆在靠右邊的角落裏。我張開手掌,緊緊夾住它的兩側,放到地板上去。它竟然沒有上鎖。太好了,太好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得來全不費工夫嗎?

不過我沒有高興多久,因為我立刻發現,箱子裏隻有一些零錢,最大的麵值也不過十元,這與我想像的相差太遠了。太遠了......冒這樣一次險,我當然不是為了幾張十塊的票子......可是事已至此,沒辦法了。走吧。我找出幾張十塊、五塊的,卷成一卷,塞在襪子裏......鐵盒仍然放回原地。

現在我的襪子裏約莫有兩百塊錢,手裏有一塑料袋食物。這是我的戰利品。這讓我高興。提著塑料袋,貓腰經過老式的木床,我準備打開門,到大街上去享用它們。可是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門後堆滿了雜物。東門後堆滿了雜物,北門後同樣堆滿了雜物。北門後頂著一個冰箱,還掛著兩把鋤頭;東門則更為離奇,靠著一張書桌,書桌上推著幾個紙箱,還有一個茶壺,桌下又藏了一個生鏽的鐵箱子。他媽的,保衛總統啊?要是當晚沒有月光,而我又不曾習慣那麼久的黑暗,必定會貿然拉開房門,到那時,就算不驚醒主人,大量的重物也會把我砸個半死。

可是,這些東西用來防止小偷破門而入十分有效,對於我卻並不構成威脅。老板萬萬不會想到,有一個人,他不需要開門,就能偷走她心愛的鈔票......

那一堆雜物花費了我大量時間。要搬走它們,殊非易事,何況還不能發出一點兒聲音。甚至呼吸也不能粗重。甚至心跳。我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等搬完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大汗。(因器物繁多,具體搬運過程略。)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掛好了門後暗閂,來到商店外廣闊而又寒冷的區域。汗馬上就涼了,我馬上就不熱了。我從來沒有發現我上過的學校有那麼寂靜、淒涼,寂靜的操場上刮過淒涼的風,就是那樣。很快,我的鼻子、耳朵、手指等突出的部位都被風一一刮走。

當我意識到寒冷,身體就開始瑟瑟發抖,牙齒好像在吃炒黃豆。人總是這樣,總是在不好的時候,知道不好。如果麻木一點兒,我也許不會那麼難受。不遠處教工樓透出幾窗戶白色夜光,整個天空好像一塊加了藍黑墨水的冰。他媽的,怎麼這麼冷,我感到血液正在凝固,心髒裏的雪下得越來越快。這不是什麼好現象,我的手指伸不直,也握不緊,如果在戰場上,一定扣不動扳機,隻能看著子彈朝頭部飛來,我挪不動身子躲避,而且黑夜沉沉,我能聽到子彈穿越空氣,擦過骨頭的聲音。這樣的幻想加深了我的寒冷。他媽的人就是這樣,越是怕什麼他就越想什麼。

我餓了,我想吃罐頭。可是光憑凍僵的手指,無法打開鐵皮蓋子。隻好在籃球架上用力地砸它。砸破它,砸碎它,砸碎它。我用了很大的力氣,甚至想砸倒籃球架。最後的結果是,我手砸疼了,也獲得半瓶可吃的食品,另半瓶灑在地上。要是我媽知道了,她說不定會讓我撿起來吃掉。她就愛幹這種事。她會說,罐頭你也亂丟?丟飯也就算了,罐頭你也有得丟呢。你是收五穀的啊?快撿起來吃掉。

你不知道,逢人生病的時候,她就愛送人罐頭,好像天下除了這個,再沒有病人能吃的東西。一旦我偷偷嚐了一口,她就要用竹枝把我的屁股抽爛。這在我心中,也造成罐頭是一種神奇的食品的印象。我記得我砸碎的是一聽桂圓蓮子紅棗的,包裝比我媽買的所有罐頭都漂亮。她一般都是買橘子的,裝在一個透明的矮墩墩的玻璃瓶子裏。而我手裏的瓶子,它很長,它很漂亮。它簡直像一棵樹,棕色的樹,還有細致的花紋。

可惜這樣一個瓶子被我砸碎了,不然我媽會非常喜歡,會用它裝水,會用它暖手。賣蘋果的時候。

手中的半瓶我也沒吃完,因為太冷了,而且太甜。我記得一則牙膏廣告說,冷酸靈牙膏,冷熱酸甜,想吃就吃。商店裏冷酸靈牙膏多的是,可惜那會我他媽偏偏不是牙齒受不了,而是胃受不了。

學校的大門早已關閉,爬它會發出金屬碰撞的巨響,何況它還就在商店的旁邊,我不至於去冒那個險。所以我還是去了熟悉的爬山虎牆。爬山虎自然已經枯萎,早已經沒有了綠葉。整幢七號樓漆黑一片。我迅速把食物扔過牆頭,接著人也過去了。

回到邊家村,我有到家的感覺。像是勞累了一天的人,看到自己的媽媽坐在門檻上......而最令我高興的是,"熱得快"燒出來的水,讓我的腳變溫、變熱,讓我安然入睡。

10

那是1999年元月,臨近放假的時光,我住在邊東街200號一個單間。房間背朝太陽,冬天有很多冷風穿堂而過,我不得不整天抱緊被子。我的一切活動都盡量在床上進行,比如睡覺,比如做愛,比如吃飯。

我還找到一個在床上十分方便的活動,那就是想女人、想朋友。我恢複了趴在床上寫日記記下意淫和手淫的活動,因為不這樣,我就沒有足夠的事情可以做。一旦不做事,我就和豬沒什麼分別。

李小藍隔三差五會過來和我玩,而我覺得她受她媽的影響一定不怎麼喜歡做愛,所以我意淫的主要對象自然是楊曉。楊曉我不聯係她,她也沒來找我。我除了需要解決吃飯問題,什麼都很安定:有穿,有住,有女人。我惟一需要解決的就是吃飯問題,這又包括兩個小問題,一是懶得下樓買飯,二也就是錢不夠的問題--除去房租,我拿自商店的錢很快就所剩無幾,所以有時會有點兒擔心生活。

雖然如此,有一分錢,就先過一天。我隻能這樣總結生活。我每天都在房子裏泡腳,偶爾接待突然來臨的李小藍,並不覺得生活有多麼難過。我覺得這樣挺好,和學校裏沒什麼區別。既不更好,也不更壞。

我完全失去了與熟人們的聯係。他們仍然在世紀末的陽光下活動,我隨時可以去找他們,楊曉、廖福貴、陳未名,這些人我想找馬上可以找到,但是我呢,他們看不到我的蹤影,得不到我的消息。我讓李小藍替我保密。我不需要他們。我過得很舒服。有時我會想起誰,或者從李小藍口中得到某個人的消息,但這已經和我的生活毫無關係,有也總是產生煩惱。你認識的人越多,煩惱不也就越多嗎?你得和他們談生活,談女人,談理想,談未來,你什麼也不想說的時候,還得解釋你為什麼什麼也不想說......

對於李小藍,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的感覺一方麵過於複雜,她像情人、母親、妹妹;另一方麵又過於簡單,仿佛永遠是她在遷就我,而我很少高興......我不知道。我該高興點兒嗎?我不知道。我真的高興不起來。我不知道有什麼方子,能讓人開懷大笑。我忘了,我記不清了,現在也難以回憶。

李小藍織了一條能把我圍三圈的圍巾。我每天都把圍巾墊在身下,作床單用。當我冷得受不了,又沒有事情可以讓我發熱,我就裹著圍巾鑽進被窩裏去。

有時我也會想,我真的太無聊了。我已經被開除幾個星期了,可是還是受著開除的影響。雖然我告訴自己不在乎,可是我就是在在乎,我吃喝拉撒,什麼事也不做。像具冬天的屍體,明明死了,可看起來麵色如新。

有時我也會閉上眼睛算算寒假還有幾天,並想像回家以後的情景。我想我媽現在大概正擠在春運買票的隊伍裏,既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爸;她會把雙手插在褲袋裏,緊抓著錢,眯縫著皺紋下的眼睛,想著我,想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