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和事像雲煙一樣過去,我的小屋裏滿是煙霧。我相信自己的心情正在慢慢好轉,因為我做出了詳盡的生活計劃。我倔強地認為,憑借我的聰明勁,什麼也難不住我。退學算什麼呢?我那些同學,才上完初中就去了廣東打工,能掙一千多塊錢......
李小藍推開門,明顯地蹙了下眉頭,我咳嗽著,把窗戶打開通氣。搬出一遝稿紙,潦草、混亂,大約15000字。全是我規劃的未來,高遠的目標,腳踏實地的幹勁,嚴厲的鞭策。我翻給她看,告訴她哪裏很精彩,哪裏還需要修改。李小藍懶懶地翻著,不知道是翻著看,還是純粹的翻。我就問她,是不是看不清楚?這隻是藍圖,這兩天我慢慢再搞細致點。她說她不太舒服。那我們去吃飯可好?
李小藍不高興。我體會到了她的不高興,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錯。當我痛苦的時候我將無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細想想,就是這樣--我有點自私。可是要我改掉這一點,實在比登天還難--心煩的時候,我以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對,當然包括李小藍,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李小藍突然哭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淚很快就布滿了臉龐,而因為她的瘦,淚水仿佛要衝決臉的邊緣。我說過我最怕見到一個女人在我麵前哭泣,何況是這麼浩大的哭泣。我沒有任何本領,去給她安慰,惟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沒怎麼煩。仔細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隻是一個勁重複說她媽會打死她的她媽會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沒事沒事,放心,有我呢。至於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沒事,我不是神仙,無法知道。我隻是想讓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亂了。我估計著說我那天不該罵她,不該衝她吼,我請她吃飯賠罪。李小藍搖頭,說,不,不,不是你。她睜開淚汪汪的雙眼,看著我,努力地想止住哭......你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嗎,見到一個女人哭,所有的堅硬都會融化,感覺到自己的事實在太過細小,隻想讓眼前的女人不要那麼傷心。
李小藍仍舊斷斷續續地抽泣,我隻好來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處的凹地。以前她曾經說過,這樣會讓她安靜。我願意做我所能做的,隻為了讓她安靜。
她哭累了,在我懷裏快要睡了,但是總睡不著。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小藍?有不可捉摸的恐懼在她的眼裏流動,我強裝鎮靜,但是如果有一麵鏡子,那我也能在我的雙眼中央,看到壓抑的慌亂。李小藍是因為知道什麼而怕,我是因為不知道什麼而怕,總之我們都很怕。要消除我們的怕,隻有一種方法,就是李小藍把她所害怕的說出來--真相大白,我就沒什麼好怕的;我可以嚐試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李小藍的顧慮也可能煙消雲散。小藍,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問她。我問了她一千萬遍,李小藍才啟動清秀幹淨的麵部肌肉,嘴角在顫抖,含糊著說"別告訴我媽媽--別告訴我媽媽--",才說她月經沒來,老想吐,她懷疑是懷孕了。
哦,懷孕,我長吐了一口氣。我讓她別擔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會兒。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麵,把毛衣也蓋在上麵。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裏像沒有東西。我第一次服侍一個女人睡覺,感覺就像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過要失去一個人的經驗?不管是親近的人還是疏遠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裏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心酸?
她睡了之後,我衝下樓去,買了張驗孕紙。我坐在床的邊沿,看著床頭殘留淚跡的麵容,麵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兩側有幾顆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沒有發現。後來她醒了,我讓她小便測一下,她說她沒尿,我把夜壺拿來,堅持讓她尿。尿聲稀疏,她說她那天還沒有喝水。
尿液呈陽性。李小藍說,怎麼辦?我告訴她我問了醫生,現在時間還不太長,可以藥流,不會太疼。這個星期天你過來,我陪你去醫院。別怕,啊?她臉上露出安詳一類的神情,並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詳,可是她為什麼嘿嘿一笑?我並不知道,她高興嗎?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興......
不得不說的是,我們又蓋上被子,做起來。
......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藍讓我說我愛她,我甚至也不會拒絕。但是李小藍要我說的,不是"我愛你",而是娶她。
她問,你會娶我嗎?
我願意溫柔地安慰她,願意溫暖地摟抱她,願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愛,可是我對"娶"字毫無疑問一點準備也沒有。
回想當時的情形,李小藍側身躺在我疲憊的臂彎,隔壁傳來某男的鼾聲,鼾聲中她說,要是我們現在不上學就好了。要是不上學,我就把他生下來。她邊說話邊把我離開她的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處。
你想跟我一樣啊?
要是你說和我結婚,我現在就退學。
少胡思亂想了。你媽不打死你,也會打死我的。我倆至少得犧牲一個,說不定還會一起被消滅。
我們跑嘛。跑到西藏去。
別說胡話了。你還是乖乖地考上大學,然後,嫁個老公生兒子,做個媽媽育後代......
要是我要你和我現在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應,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怎麼了?
拿我當擋箭牌呀。明明自己不願意去,還要說怕我吃不消......
那你說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願意。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裏死了也沒什麼不好。
她側過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沒有和我說話。女人高興的時候,可以跟你徹夜說著去西藏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興的時候,就委屈極了,一聲不吭。你拿她們沒辦法。
也許李小藍同樣認為,男人高興的時候,可以一夜和你做七次,不高興起來,就蔫不拉嘰,屁也不放。
我記得,她曾問過,我們是否屬於親密的愛人。我無法回答,拐彎抹角告訴她,我們在做愛,這就是我們關係親密的見證。可是她走了,我隻是有那麼一點想她,她來了,我也沒有樂開花。有時我倒是會覺得我不對,我該親近、安慰她,想她愛她。可是她那麼堅強,一再容忍退讓,如同賢妻良母,誘使我發揮所有任性的功能。
我是否對不起她?我這樣問自己。我該怎樣對她?我又這樣問自己。我愛她嗎?我還這樣問自己。對於愛情,我真的不太了解。可是我知道,兩個人的關係,已經讓我頭疼。當別人的悲傷快樂跟你發生關係,我想你也免不了頭疼。我還缺少處理這種複雜關係的經驗。要是楊曉知道了這事......總有那麼一天的吧。我頭一次嚐到複雜帶給人的痛苦,崇拜複雜艱深的年代已經過去。
2
把李小藍送走之後,我開始恢複正常,也不得不從對李小藍的愧疚中抽出身來,著手準備藥流的費用。所以那時,要我解決的就不光是吃飯問題,還有藥流問題。當然歸根結底,還是錢的問題。
一般人以為,這個時候,上上策是向家裏要,其次是向朋友借,實在不行才想別的辦法。但是對我而言,最好是想別的辦法,其次是向朋友借,下下策才是向家裏要。為什麼?很簡單:我不好意思什麼都問家裏,況且他們也沒錢;我的朋友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窮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容易從別的地方,用別的方式,拿到我不認識的人的錢,而且不用還。他們也永遠不會成為我的親密人士。
我幾乎沒有親密人士。我曾經說過,"你見了我,可能會不喜歡和我打交道。"應該說,我的朋友,我的親人,他們隻在我的心裏活動。比如陳俊,我已經四年沒見他了,但他那首歌我永遠記得。我喜歡他,不是因為天天能見到。這個人曾經說,他要考中央音樂學院,讀作曲係。為此我突然想去祈禱,祈禱他不要上大學,不要變成400萬無聊者之一。無聊的人才上大學。大學的作用就是讓不傻的傻,傻的更傻,白癡發達,天才自殺。
還有A還有B還有C,他們都曾經是我的親密人士。還有李小藍。我在心裏說,我一定要弄到足夠多的錢,讓李小藍做一個舒舒服服的藥流。我自己可以得過且過,但不願讓李小藍因為我而難受。我不想太欠她。更何況,有一段生活,我曾經和她一起度過。關於那段生活的美好記憶,我從未忘記。比如李小藍柔軟而細小的手,拂過我柔軟而腫大的傷口,比如我圍著圍巾,她推開門,打開窗,放進陽光般的黃金。這些記憶我不願意刪除。在邊家村,她一個人關心我的死活,我身邊隻有她擁有和我一樣的體溫。有時候風把遮窗戶的紙板吹落地上,仿佛世上的光全部透過破窗戶灌進來,直接將我的身體緊緊裹住。我像一壇泡菜,在酸而冰冷的溶液裏,渴望被一隻手撈起,放進火鍋滾燙的狗肉湯裏。這時確實隻有李小藍想到我的寒冷,因為我媽媽她以為我睡在暖氣高燒的宿舍,而楊曉,楊曉大概早就認定我已經回家,獨自種地,做做生意,將她丟棄。
我的回憶有點混亂。想起李小藍、狗、泡菜,有時還有楊曉。還有對於藥流費用的擔心。真實的情況可能是:我本來在想我該如何籌措那筆錢,可是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想到了別的。很多事情不但難以回憶,就算回憶了,也是一團亂麻,次數一多人們就會失去解開的欲望。
有關我19歲陪李小藍藥流的過程,存在多種說法,但是還勉強可以梳理。其中一種是李小藍的意見。我記得她說,1999年元月,星期三,天快黑的時候,我的側影讓她感覺到安全,可是接下來我的行動卻讓她覺得我是一個混蛋。李小藍說,風吹動窗戶上的紙板,她覺得我跟以前越來越不同了,她感到特別冷,我隻知道一個勁地讓她別生氣了,說會帶她去藥流,卻沒有一句實質性的話,不告訴她我有多少錢,也不告訴她去哪個醫院。更讓她想不通的是,我動不動就生氣,還是不知道讓她一下。
李小藍說,第二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我還在呼呼大睡。她側耳傾聽我翻身的方位,可是聽來聽去,我總是背對著她。她說她要走了,我床也不起,隻說了一句注意安全。注意安全還用說嗎?她想。她傷心極了。李小藍說,她傷心極了,後悔曾對我這個混蛋那麼好。她生氣極了,她懷上了我的種子,我卻什麼事也沒有地讓她流掉。她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以此來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李小藍說,可是我還是不放過她。星期六,我跑到學校去找她。她老遠就看見了我,我也老遠就看見了她。她穿的是白色的衣服,想躲也沒法躲。我很快就把她抓住,拉她去了醫院。她不想去,但是更不想在學校拉拉扯扯的。
李小藍說,後來我就更混蛋了。她以為我會陪她打吊針,給她買水果吃,像她以前陪我一樣。可是我把她扔到醫院,不但不管她,反而自顧自走掉了。那時她躺在床上,醫生讓她打了半天子宮收縮的藥水,胎兒也和她作對,就是排不出來。她疼得想哭,卻不好意思哭,所以隻好不哭。天快黑的時候,她已經快虛脫了,我才回來看她,手裏提著一包小糖,說是專門給她去買的。她表麵上裝得很高興,其實心裏很不舒服。
這幾天的事情我在日記中也寫了,和李小藍說的不太一樣。那天,李小藍聲言要回去,我就讓她注意安全。可是說了之後,我還是覺得不夠安全,所以立馬起床,尾隨她,一路到了我的"母校"。進了校門,她直奔宿舍而去。我目送她進了大門之後,在操場附近繼續思量藥流費用的搞法。乒乓球台邊全是打乒乓球的學生,迎麵走來了周飛騰。他正在用小拇指剔著自己的牙齒。剔完以後,他把手指掏出來,在陽光下看著指縫裏的肉絲什麼的和我講話,問我現在哪裏,來學校幹什麼,我聽得全身發毛,就屁也不放地走掉了。
我遊蕩了一天,到晚自習鈴一響,又開始在商店裏閑逛。不出你所料,大約十點半,我又鑽入了老式木床的床底。我又拿了一塑料袋食物。還拿了一本連環畫,《西遊記》,大概是胖小子的。
但那天晚上,我倒黴得很,不光沒發現鐵盒子,連散錢都沒沾上。我有點懷疑老板是不是把錢放在床下的紙箱子裏。試了試紙箱子的重量,端是端不出來的,必須拉。我不敢拉,畢竟女老板也不是聾子。退而求其次,我把貨架上一紮一紮的菜票洗劫一空。
那天晚上,我也沒有再在床下撒尿,因為我事先已經料到,先排了一次。
總之,在房裏的一切都很順利。雖然沒有拿到足夠多的錢,畢竟渾身幹爽地走出了商店。已經是下半夜,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在一個離商店約70米遠的小廁所裏把體內緊張全部釋放。那是一泡讓我印象深刻的尿。足足撒了三分鍾。其時晚風吹進廁所,把我的尿柱吹彎。晚風是那麼大,雨幾乎落不到屋頂。
我把塑料袋口係緊,放在離廁所十米開外的枯草叢裏。然後蹲到廁所裏,等雨停下來,同時借著路燈的暗光,看那本卷邊的《西遊記》。
在廁所裏我光顧著看連環畫,什麼都忘了。沒有想藥流,沒有想小說,沒有想楊曉和李小藍,沒有想我媽他們,也沒有想未來。因為《西遊記》確實好看,我看得入了迷。它無頭無尾,就像我的童年時代--我對我來西安之前的事毫無記憶,而上初中之後的生活又已經與童年沒有關係。童年給我的所有印象,是對於有人同玩的渴望,對於暴力和侮辱的恐懼,和對於孫悟空廣大神通的神往。
也許,自然,童年還有一點溫暖的友愛,可是我一時間想不起來。
幾乎所有我讀過的書都是無頭無尾的。對於新書我感到一種距離,因為那要花錢買。對於舊書我愛不釋手,因為我可以再撕去幾張。
連環畫《西遊記》不厚,很快我就看完了。再蹲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老等雨停不是個辦法,就撕了幾頁書,擦幹淨屁股,開始準備離開現場。
回想當時,四下冷氣逼人,晚風冰涼,廁所還稍微暖和一點。我站起來提上褲子,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他大聲叫著,門怎麼開了。他叫著女老板的名字。我趕緊蹲回去,不敢亂動。我懊悔不已:媽的上什麼廁所呀,早回去不就屁事都沒有啦。
聲音又多了幾個,女老板的女高音也參加進來。他們聲音混亂,聽不清在說什麼。當然,隻會跟商店失竊有關。我支起耳朵聽。可是距離太遠,一個字都聽不清。聲音再大一點就好啦。貼著牆根,我來到一叢幹枯的灌木後麵。還是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聲音已經少了很多。我隱約聽見一個人說,到處找找。另一個反駁,肯定早跑啦。這些聲音導致我一驚一乍,可是腳還釘在灌木叢後麵。我甚至想走出去,裝作偶爾經過,去參與他們的談話。我當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想,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這都是因為萬惡的好奇心。
突然一個人大聲叫道:誰?還用電筒光往灌木叢一陣掃射。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要是那個人聽力好,我的方位他馬上就會通過辨認心跳聲的來源聽到。我慶幸晚風把空氣摩擦,雨落在屋頂,沙沙沙沙。我保持立正一動不動。我一動,影子就會晃,我的方位他就會看到。我祈禱他們不要過來,用手電筒照照可以,但是千萬不要過來。另一個老師說(竟然是馮錫鋼的聲音),×老師,別太敏感了,哪有那麼笨的賊,肯定早跑了,走走走,睡覺去冷死了。我慶幸世上還有馮老師這種人。
照電筒的老師走了。我不敢再聽,不敢留戀灌木叢。仍然貼著牆根,像個老鼠那樣溜回廁所吧。那裏安全。
廁所裏沒有燈,我仍然把連環畫捧在手裏,假裝再看一遍。我要是真看,就需要把手伸到路燈光裏去,那時我的黑手就會正對廁所大門。
實際上我在一刻不停地思量,萬一有人發現了我,我該怎麼辦?想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係統、規範、有效的應對方法,最需要冷靜的時候,腦子往往有點亂。我好一陣才想到,要是有人發現了我,我就說自己隻是來這裏上廁所,無論他們怎麼說我不是來上廁所,我死都不改口。相信不相信是他們的事,沒有證據,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後來我發現,雖然蹲在糞坑上,煞有介事,我卻還沒有脫下褲子。我把皮帶解了,把連環畫也扔進了糞坑,怕被認出那是胖小子的財物。一切妥當,我雙手成揖放在鼻孔下。鼻孔吹出的熱氣,圍繞在右手食指周圍,馬上有了一層水汽。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天地重新沉睡,大概雨也停了吧。我這樣想著,閉住眼睛不去管外麵的動靜。可是一陣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竟然進了廁所。來抓我嗎?他們看到糞坑上的我了嗎?黃白色的牆壁上有了一個黑影。接著黑影的主人就到了我麵前。他解開褲子,把尿撒在尿槽裏。他應該已經看見我了吧,難道他還沒有懷疑我嗎?或者他要先撒完尿,再處理我的問題?我假裝有點便秘而需要用力排泄的樣子,喉鼻裏發出幾個嗯嗯這樣的音。這樣夠自然了吧?如果我不出聲,十分安靜,他會認為我在害怕,是噤若寒蟬?
他那泡尿也夠長的。另一個黑影來了。另一個屁股來到我的側前方。他還在尿。我低著頭,但是目光朝上,看著他們的屁股。我在暗處,但並不是太暗,他們隻要一轉頭,就會發現我......
最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尿顫,一前一後走了出去。他們還談論著商店會丟掉多少錢,但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我想起我爸殺了人之後在茅房躲避追殺的故事,這些往事讓人懷疑廁所真的是一條生命通道。
我不敢久留。人聲逐漸稀疏,隻有女高音還在飽含激情地痛罵,說"要是讓我捉到那個雜種,我剁碎喂瘋狗!"聽的人應付著她,天氣太冷了,人們需要睡覺。在那個下雨的冬天的後半夜,我同樣想趕快回到溫暖的被窩。
他們還不走光,讓我不能從大路回去。我隻好蹲著身子,到放食品的那一片枯草地去。地勢比商店略低,我趴下去,燈光照射不到。我沒敢再提塑料袋,怕拖著它發出聲音。匍匐前進,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拯救兄弟的特務。直到那時,我才知道,魯班依之發明了鋸子的茅草枯萎之後力道依然凶猛,我的手掌、手背、脖子等裸露的部位被鋸出了橫七豎八的血口子。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刺也可能生平第一次嚐到了人血的滋味。
那是一條荒草叢生的狹長地帶,整個形狀和甘肅省差不多,最長處約50米,而我那晚爬了30米左右。我不敢爬快,差不多十分鍾後才來到一個廢棄的鍋爐房旁邊。在一堆發白的煤炭上我站了起來,迅疾無聲,飛跑。
回到邊東街,才發現手疼。一無所獲不說,還掛了彩。睡了一覺,我的精力開始恢複,傷口開始結痂。我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
起床時已到中午,我把痂剝下來玩。我一直忙到了晚上,把每一道傷口都剝了一遍。所以,我的手又新鮮了。傷口滲出白細胞,仿若露珠。
3
天空又啟動變黑的程序。到了大家都睡熟的時候,我穿上球鞋,順著水管,爬上了周飛騰家的陽台。那時陽台沒有現在這些嚴實的防護網,我輕而易舉站在離楊曉不到十米的地方。那平原上黑森森的寒風吹拂著我,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小偷,而是偷會情人的英雄豪傑。
我用英雄豪傑的目光看著叢生在陽台上的植物,仙人掌,那貼在門後的淡黃色的《華商報》,我摸著它們,簡直要熱淚盈眶。楊曉是個愛幹淨的人,所以她家的牆壁總是光溜平滑,地板總是幹爽清潔。那晚的風太大了,我的手很不靈活,弄了好一陣才把門打開。我媽傳授給我的開鎖技術,由於經久不用,我已經十分生疏了。一陣猛風幾乎把門猛撞在牆上。真那樣我就完蛋了。但哪有那麼容易完蛋。猛風過了山顛,穿越楊樹叢林,掠過打靶場和荒草叢生的土地,到達這座教工宿舍樓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我迅速進屋,關門,上鎖。我不發出聲音。也不用電筒。我習慣黑暗。整個屋子就像一根頭發那麼黑。我分辨著楊曉房間的方位。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像墓碑那樣一動不動。在一片長滿野草、草原似的空地上,周圍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敵人和猛獸,我需要戰勝的隻是黑暗。我感覺自己真的像個英雄豪傑,至少是電影裏的假大俠。我告訴自己,我正在執行的任務非同小可,我必須習慣黑暗,不去碰任何突出地麵的物品,那裏可能會引爆炸彈。我要直接達到我的目標,隻需要一次機會,就幹得異常完美。我想我至少是007,正處於一個很酷的環境,有一個很酷的表情。
楊曉臥室的房門從來不鎖,這跟她洗澡從來不關浴室門的習慣一致。我穿過客廳,貓那樣輕,老鼠那樣警覺。老周的鼾聲從我左手邊的房間傳來,和窗外呼嘯的風相映成趣,一個疲軟,一個遒勁,一個短促,一個綿長......而楊曉的房間拉了厚厚的窗簾,連門背後也掛著簾子,有毛毯那麼厚,安靜得連她那麼細的呼吸都能聽見。連我自己的呼吸都能聽見。和窗外相比,是兩個世界。
我知道楊曉睡的時候需要像墳墓一樣安靜,可一旦睡著了,她就像觀音菩薩那樣深沉,你給她磕頭她都不醒。我開亮了台燈,在她的圓床邊坐了一會兒,看著她蓋著被子躺在床上的樣子。一動不動的,幾乎過了半個世紀,差點讓我忘了我要做的事。
楊曉就算睡著了,眼珠也會在眼皮底下轉動。這我知道。她的嘴角抿有兩個針眼大的小窩,燈光照射不到,形成一點暗影。呼吸均勻而輕快,胸脯一起一伏。我把手伸進被窩,但不敢碰到她,因為我剛從外麵進來,手還很冰。一直到焐熱了,我才把手放到她胸脯上。我甚至脫掉鞋,和衣跟她躺了一會兒。我計劃要是萬一弄醒了她,我就把她按住,讓她不要出聲......
那時在酒店裏,她睡熟了,我睡不著,就是這樣躺在她身邊,從月亮出來到太陽出來。我看她,親她,摸她,有時把她弄醒了,有時她整夜都在睡覺。她的瞌睡真不小。
但我不能在床上躺到天亮。我來這裏的目的不是在床上和楊曉躺到天亮。而且我不知道老周什麼時候會起來撒尿。像他那個年紀的人,十之八九有前列腺炎,尿頻尿急。台燈光很亮,我調暗一點,免得它穿過客廳,刺激到老周。書桌上堆放著楊曉的課本,有高二曆史,高二生物,高二數學。數學書上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稿紙,上麵塗滿了各種各樣的算式。楊曉打草稿特別亂,比我還亂,幾乎一個算式要用一張紙,所以她需要很多的白紙打草稿。她打草稿真是亂得可以。但她的數學好得出奇。有很多草稿打得很工整,卷麵也很整潔的人,做起題來,卻總是不是她的對手。我看著她亂亂的草稿,想著她皺著眉頭想幾何題的樣子,笑了起來。我喜歡看她皺著眉頭思考的樣子,那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楊曉。
但我不知道楊曉的數學好是否跟老周有關,我希望不是。我隻知道她的數學成績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我不知道她腦子裏是怎麼想的,如果她用老周那套方法,我會覺得那分數是假的、醜的、惡的。不過我相信楊曉不是,我相信她是真的、美的、善的,就算她的草稿再亂,她也是真的、美的、善的。我就是這樣相信她。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