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一張紙條,夾在初中生物書"生理衛生"那一章。她可能會永遠不好意思看到那一章去。我在上麵寫了五個字,我愛你,楊曉。並注明日期是1998.12.31。也就是我被開除的前一天。我不希望她知道我來過她家,那對誰都沒有好處。
做完了這些,我還是不舍得離開。那一遝稿紙裏有很多楊曉畫的人頭。楊曉上課的時候喜歡畫來畫去的,所以草稿上總是畫滿了人頭。有的寫著:語文老師約等於茶壺。有的寫著:段小名,我可以稱你為一隻豬嗎?有一張寫著:豬頭有兩種,一種是豬頭,一種是李小藍~_~。她和李小藍關係一定還是很好吧?我想。這麼久以來,不知道李小藍是如何隱藏了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還看到了我,雖然那隻是個背影,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在那張白紙上,楊曉隻畫了我,沒有打草稿也沒有畫別人,所以那差不多是一張完整的小畫。楊曉用鉛筆圈出了很多雪花,而一個瘦高的人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提刀,玻璃刀,刀頭刀尾牽引出幾絲弧線,暗示這人拿刀在手上轉著。腳上穿著筒子很高的翻毛皮鞋,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楊曉故意把我的頭發畫得很長,像聖鬥士星矢一樣蓬亂。她一直希望我那樣,這次在畫裏又體現了她的小心思。我也愛她把我畫成那樣,雖然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照她想的方式生長,但我愛她把我畫成任何模樣。她想把我畫成什麼就畫成什麼,哪怕是一個豬。
畫的左上方有一隻眼睛,還有一滴淚水一樣的東西盛在眼眶裏。我想那應該是淚水,可是3B鉛筆很軟,畫得有點模糊。我把畫紙翻過來,還看到了楊曉寫的字。她總愛在正麵畫畫,反麵寫字,除非她畫的是小小的人頭,或者是一頭豬,要不就會在背麵寫上幾行小字。她的字圓乎乎、輕飄飄的,可以說很好看。
我看到她在我的背上寫道:
天蠍座。
有一天,阿波羅神的兒子架上太陽車。燒焦了大地。
宙斯派出一隻蠍子,咬住了他的後腿。
當我老了,我要看著時間,一邊磨刀子,一邊想著他的脖子。
沈生鐵,你到哪裏去了,快來受死。
那個家夥走了。他拿走了玻璃刀。
可是。天蠍座。他他他他他他他。是嗎是嗎是嗎是嗎。
沈生鐵。
如果你想我,我將贈送你一條內褲。
黑色的,繡著紅玫瑰,你說攥緊後像黑人流血的拳頭的那一條啊。
我媽媽要來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顆子彈頭,你說呢?
我把子彈重新上了蠟。原來的已經脫落了。
原來的已經脫落了。
她會喜歡的,你說呢?你說呢。
我喜歡莊稼地裏長著很多東西。
手榴彈。鋼盔。步槍。
沈生鐵。還長著我想你。
還長著我想你這種植物。喬木灌木各一。機槍下還有一堆彈殼。雪
把它們全埋了。
我要扒開它,找到你。
你是機槍手,倒在野草裏。
我是勤務兵,也倒在野草裏。
楊曉的字又細又小,不知寫了多少行,我實在看不完它們。字太小了,我看得眼睛疼。而且我的眼睛一定濕了,我還以為她忘了我呢。我還以為,以後她見了我,大概再也不會高興地抱住我了。我不知道她還在想我。她知道嗎?我也在想她。每次李小藍說起她的隻言片語的時候,我都仔細地聽著,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我呆了很久了,不再冷得發抖。有一會兒,我甚至想把楊曉叫醒,跟她親親嘴。可是我忍住了,隻是看著她睡熟了的樣子。
我記得我還拉開抽屜,看到了一大堆彈頭。看上去很亮,摸在手裏則很涼。
我折好題字畫,放進了口袋。我要走了,楊曉。不知道她夢見我沒有。可是不管夢見沒夢見,她都會隱隱覺得我曾經來過......我走近那張很寬的床,把她額頭上的幾縷頭發拂開,親了發亮的眉心穴,不知道她睡夢裏有沒有感應。她當時雙目緊閉,眼皮上有薄薄的光波蕩漾,我在她耳朵邊說,楊曉。突然她抱住了我的脖子。我下意識地躲開,還是被她抱個正著。她在做夢。抱就抱吧,我幹脆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溫熱、親密的接觸......
過了一會兒,她又鬆開了我,翻了個身。楊曉的瞌睡真大。她是不是夢見了我?我真想把她推醒,問問她,是不是夢見了我。可是我有點害怕,她醒來可能會大呼小叫,說不定還會哭起來,那樣我就脫不了身了。
我關掉台燈。我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可是不關不行。關了,我又開了,我還想再呆一會兒,我真的還想再呆幾分鍾再走。光線掠過她的耳廓,勾出一輪細小的絨毛。那隻耳朵我曾無數次地看它,親它,手指劃過它,還惡作劇地朝裏麵吹氣。如果當時你在場,像我那樣看著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嘴什麼的,看著那些絨毛,你也會像我一樣舍不得離開。
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我突然鼓起了平時很少見的勇氣,冒著吵醒楊曉的危險,手伸進被窩裏,把她的內褲脫了下來。那不是那條黑色的紅玫瑰的,而是純粹的粉紅棉布。帶著她身體深處的溫度和濕潤,當它緊緊貼在我臉上,進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你知道嗎,楊曉的身體是甜的,也是香的,像一個水果。
好了。好了。我完成了任務的一半。安心關掉台燈,我倒退著,拉上門,重新來到客廳。粉紅棉布的內褲在黑暗裏是黑色的,但是我知道它是粉紅的,它雖然不在楊曉身上,但是我知道它屬於她。我將它緊緊貼在臉上,閉上雙眼,做著若幹年以來最深的呼吸。進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那水果般的、露珠與花瓣融合後散發的甜香。我想把它吸進我的肺裏。
老周的抽屜裏淩亂地塞著梳子、香煙、火柴、鈔票,還有鏡子。一個講究形象的中年男人所需要的一切。在一堆雜物下麵,有一張紙片,放在窗前月亮下一看,是同學打來的小報告。我把小報告拿走了。我當然也拿走了錢。這是我這次行動的最終目標。
關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是關好,還是不關好。後來我還是把門碰上了。讓楊曉挨凍,還不如讓老周把我抓住。我心裏想著那屋裏一雙跳動的眼皮上遊移的光線,那微抿的嘴角的暗影,拆炸彈一樣把門碰上了。隨後我順著水管往下溜。上麵傳來老周含糊的喊聲:嘿!誰知道他以為是什麼呢?也許是老鼠吧。
在樓下,我又看了楊曉家的陽台很久。叢生的植物看不清了,發黃的報紙看不清了,什麼都看不清了。我隻能想像它們,想像它們,然後爬過幹枯的爬山虎圍牆,回到萬籟俱寂的邊家村。
我在房間裏做完數錢、重看題字畫、讀小報告這些事後才好好睡了一覺。錢一共有418塊,應該可以讓李小藍舒服點了。題字畫上有一句說,媽媽要來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顆子彈頭。先前我匆匆掃一眼,沒想到什麼,後來我細細讀一遍,想到了這個:據楊曉說,她媽和她爸十年前就離婚了。原因並不特別,跟許多家庭都差不多。她爸除了跟學校領導層女性發生關係之外,還把女學生帶到家裏來猥褻,以輔導數學的名義。她媽看不得他,教育他亂搞也要有分寸,不要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情來。老周聽了,脾氣很大,鬧著要離婚,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是自由的枷鎖。別的事她不曾細說,但是單從這一句看,她還是非常想她媽的,甚至有把我跟那個從未見麵的女人聯係在一起的意思。她媽會是什麼樣子,她們應當有點相像吧。
至於那個小報告,大概是這樣說的:
敬愛的周老師:
我覺得我們班有很多同學沒有集體榮譽感,做出了很多給班級抹黑的事。懇請老師開展一下整風運動,把全體同學團結起來,共同建設一個積極向上的高三(5)班。
積他媽個屁。
接下來,他又舉了很多例子,以表示高三(5)班已經不積極,不向上了。他說郭小山在課堂上看金庸,甚至看《玉蒲團》,還偷偷在抽屜下抽煙,抽一下用書扇一下,煙子都散了,所以老師沒有發現。他說劉枝寒和王剛在教室裏吵架,互相抓破了臉,可是吵了不到半天又抱在一起,已經引起廣大同學的反感。他說尹豔豔經常很晚才回宿舍,有時還夜不歸宿。他說黃明也在外麵租了房子,經常在商店裏買酒回去喝。他說李曄、賀雙雙那夥人總是請人代寫數學作業,他作為課代表也不太好說。最後他甚至說,"萬一再出現一個江麒麟和沈生鐵那樣的害群之馬......"
以我為壞典型......害群之馬......我知道在許多老師眼裏,我沒有羞恥之心,不珍惜一切,不孝敬父母,不尊敬師長......可是在同學眼裏,我也是這樣的形象嗎?要是我還沒被開除,他也會這樣說嗎?我不知道,我沒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我把紙給扔掉了。
寫報告的是沙非常,我跟他有什麼仇怨嗎?我真想自己跟他有仇,那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解釋他的詆毀。哦,記起來了,我曾經給他起過一個外號:"非常傻。"可是我並沒有侮辱他的意思,隻是因為他的姓名倒過來念就是這三個字罷了,他不也叫我"熟鐵"嗎?而且事實上,他還是一個我非常佩服的人,隻有他算數學題可以和我一爭高低......我想不明白,我承認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搞清楚這個問題。
管他呢,我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係......老同學們,我有點替你們擔心,老周會怎樣羞辱、處罰報告中提到的人呢?可是我再擔心,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老同學們,說起來,我比你們還要倒黴一點呢。我脫掉衣襪,鑽進被窩,在下半夜進入安靜的睡眠。窗外大風,我開始睡不著。我想,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些人想著我,除了李小藍,還有楊曉。甚至還有沙非常。我也至少想著幾個人。有他們我就夠了,我不是一個多麼貪心的人......在入睡之前,大約淩晨三點,我還想到,當楊曉早上六點準時醒來,她一定會發現自己的內褲不翼而飛,到處都找不到。她會明白為什麼?她也許會明白,也許不會。或者說,她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沒明白就是沒明白。總之,我固然希望她明白,但是我不能強迫她恰好往我身上想。我相信有些事根本強迫不來。
4
星期五我一天都沒有出門。我說過讓李小藍周末來,這恰恰表明她會在周五到達。這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她往往不聲不響放馬過來,殺我個措手不及。開頭我以為她是太想我了,就讓她安心學習,要畢業會考了。可是不說還好,我越說,她反而來得越勤。後來我也明白了,像許多女人一樣,她是以突擊檢查的形式,偵查我有無跟別的女人鬼混。
等我知道李小藍的用意後,我就委婉地提醒她要對自己有自信,要奉行惟我獨尊的政策,不要怕外敵入侵。我說,我又窮又醜,除了你,也沒人要我了。可是我越暗示,李小藍越心慌。女人的思維方式就是這麼奇怪。
但意外的是她這次沒有提前。整個星期五我都呆在房裏,感覺自己正在緩緩變成一塊木耳。後來我隻好趴在圍巾上,寫日記、畫楊曉的像和生殖器。我把我們畫在一起,還借鑒了春宮畫的手法。可是我越畫,心裏越是想得厲害。
星期六,李小藍來了,我告訴她,我星期五一天都在等她,她聽了好像很高興,但是我知道,她心裏懷疑著呢。我拉著她,往醫院走去。頭上是冬天的薄日,天空不怎麼藍,也不怎麼灰。走到半路,她讓我回去拿那天我做的"藍圖",說她要在醫院裏看。我說,不是看過了嗎?她說,還要再看嘛。
隻好又回去了。對於走回頭路,我確實不太高興,但我不表現出來。那天我決心滿足李小藍的任何要求。等又到了醫院,我開了發票,交了錢,填寫了假病曆,就拍了拍她的屁股,讓她躺到手術台上去。她說她怕,我說沒什麼好怕的,我在外麵等你。
李小藍進了病房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是聽她轉述的。據她說,女大夫讓她張開雙腿,放在兩個皮架子上。皮架子很涼,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大夫說,別動。然後就用一根手指,一直伸到她的子宮。她那裏又幹又澀,痛得她想哭,但是她才叫了一聲,女大夫就說,傻瓜,別叫。她隻好讓眼淚在眼眶裏打了一會兒轉,然後順著臉頰,無聲地流在手術台的白色床單上。大夫在裏麵鼓搗了半天,興奮地說,好家夥,四十幾天,最適合做藥流了。
李小藍掀開門簾,我看見她有點打晃,就跑過去扶著她。她吃過藥,躺在床上,靜靜等待胎兒死亡。大夫說,傻瓜,明天再來排嘛。還有一次藥要吃呢。我們就又回去了,晚上吃了第二次藥。
終於到達排胎兒的那一天了。醫生給李小藍掛上了三瓶藥水,說這樣有助於子宮收縮,可以及早排出排淨胎兒。她又收了一些錢。李小藍躺在床上,很不安定地看著我,眼睛一會兒閉上,一會兒睜開。我問她舒服嗎?她說講笑話給我聽吧。我一連講了幾個,每次講完,她都隻是牽一下嘴角。我看出她並不是真正高興,於是決定給她編一個長一點的,我想,我一定要讓她高興一下,哪怕隻是一秒鍾,隻要是真正的高興就好。我說,聽了這個故事,高興點兒,好不好?她點頭之後我才開始講述,大體上是這樣的:
從前,有一個仙女,名叫李小藍。(她笑了一下)一天早晨,她偷偷離開了宮殿,乘一朵彩雲來到了人間。
開頭很像一個童話,不是嗎?童話往往最能讓人產生美好的情感,可是要讓一個人高興,童話往往不夠。所以我接著說:
她的身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河的上遊不知什麼地方有獅子的吼叫聲。吼聲低沉,她害怕極了,也沒有人同她一起害怕。她想逃跑,可是獅子比她跑得更快,她還沒有起飛,它已經撲了過來。李小藍站在那兒,兩條腿僵直,一步也挪不開。獅子把李小藍叼住,大搖大擺地向樹林走去。在樹林中央的野草叢中,她被獅子平放在地上。李小藍又累又怕,她的雙手不住地顫抖。獅子出神地看著李小藍晨霧一樣潮濕和山穀般蜿蜒起伏的身體。它蹲下來,用牙齒把李小藍的衫裙撕碎。它的動作慢騰騰的,李小藍的臉上出現兩片粉紅的紅暈。......就這樣,獅子和睡夢中的李小藍發生了關係。
李小藍一直在笑,但是這時候她怒嗔一聲,壞。還皺起眉頭,噘起嘴巴。我知道,她心裏的什麼冰正在慢慢融化。我知道,要讓一個女孩高興,光有童話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世俗的歡樂。可是你又不能把這世俗說得太俗。比如你如果直接說"李小藍被獅子強奸了",意思沒變,但肯定起不到逗她開心的效果。所以我安排了一個童話的背景,又設計了一個浪漫的環境......
但是故事還沒有完。我還要適當地損一下她:
獅子會這麼溫柔,人的身體會有這麼奇妙的感覺,這是生活在天庭的李小藍做夢也想不到的。她醒來的時候,林中一片白霧已經被陽光驅散,她恍惚記得曾經有那樣一個東西麵對著她,有什麼東西在她身上擦過。她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什麼進入過她的身體。這時她突然感覺到肚子撕裂般地疼。怎麼回事?她想,她想站起來,但是搖晃不已。低頭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大跳,哇地哭了起來:她的大腿上,紗裙上,身下的草地上,印著大片大片鮮紅的血跡。她馬上蹲下來,怕別人發現。其實這是密林,根本沒有人......她還想到河裏去洗洗,可是這時候,兩隻兔子走了過來,一隻叫小白,一隻叫小灰。
李小藍聽著聽著,表情慢慢開始舒展,好像入了迷。當我停下不講的時候,她還問,後來呢?
原來,那兩隻兔子迷路了。它們為了采到新鮮的林中蘑菇,跑得太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以它們對李小藍說,姐姐,你能帶我們出去嗎?李小藍說,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小白小灰問,什麼條件?李小藍說,就是你們采的蘑菇要歸我。我們出去之後,一起做蘑菇排骨湯吃。小白說,可以。小灰說,不可以,這裏野草茂盛,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小白你回去吧。
後來,小灰變成了一隻野兔。而小白跟著李小藍,穿過小河,在樹林中彎彎曲曲地向前走。走啊走啊,一路上經過了無數的荊棘和藤蔓的包圍。終於,它們穿過了樹叢,來到李小藍降落的地方。彩雲自動飛來了。李小藍說,小白,蘑菇給我吧,我們一起燉湯喝去。小白高興地答應了。於是李小藍走上雲彩,抱著小白一起朝天上飛去。
李小藍突然打斷我的話,問道,它們是不是廣寒仙子和玉兔。她完全進入我編的故事了。不是,我說。我本來也想要一個這樣的結局,但是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接著說:
小白飛在天上,好奇極了。它看到了陸地上廣闊的森林,看到了自己家的煙囪正在山坡上冒著藍色的煙。升得越高,她看到的越多。紅色的沙漠,藍色的海洋。還有高山頂上閃閃發光的白雪,刺痛了它的眼睛。突然,它想起了一件事,就向李小藍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姐姐,你是嫦娥姐姐嗎?我是傳說中的玉兔嗎?李小藍笑了笑說不是。很快,到了天宮了,李小藍把小白帶到廚房,剝了小白的皮,剔出了它的排骨,做了一鍋香噴噴的蘑菇排骨湯,給她娘喝,她娘一高興,就免去了對她私自下凡的處罰。
我才說到"給她娘喝"這四個字,李小藍就開始用不紮針的那隻手捶打我。"你耍我。"她真的高興起來了。這就是我需要的反應。我一邊把她的手按住,一邊在笑聲中把剩下的十幾個字說完。她打得太凶了,差點把輸液管扯下來。
為了讓小藍更加高興,我又跑去買了一包旺仔QQ糖,蘋果味,一顆一顆喂給她吃。喂完了糖,我問她要不要吃飯,她說不想吃。我就說那我去吃一下飯,你在這好好躺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5
出門時,已是一點過了。我隻想吃碗刀削麵,可是沿途的店都說沒有刀削麵了,有餃子,有拉條子,有包子,有麵片,有羊肉泡饃,但就是沒有刀削麵了。可我隻想吃刀削麵,人要是認起死理來,九頭牛兩隻老虎都拉不回頭。刀削麵是山西的特產,我想起學校食堂有個山西窗口。口袋裏還有菜票,那就去學校吃吧。飽暖思淫,可我當時很餓,於是把共同淫亂的受害者李小藍拋到了腦後。
我朝公車站牌走去。北風不是太大,我想起熱氣騰騰的食堂和刀削麵,不由走得更快了。飛快。在此之前,我左手插進口袋的時候,想起了提著玻璃刀走在雪地裏的聖鬥士星矢。那一瞬間我對楊曉的思念讓我吃驚。她的內褲還在我口袋裏,打從那天爬進她家起,我就一直在想她。不知道放假以後她會去哪裏,我必須在她走之前,見上一麵,或者打個照麵也好,不然實在太難熬了。不是嗎?默默想一個人的滋味是如此不好受,而如果能跟她說話,甚至睡覺,整個世界給人的感覺就會完全不同。就算遠遠地看她一下也好。她冬天愛穿紅色的上衣,即使在白霧迷漫的早晨,依然光芒奪目,在人群中十分搶眼,仿佛周圍的一切全是空氣。
我該坐603路。603路遲遲不來,西安交通很不暢通,站在街邊上的人都站在街邊上安靜地等車。我幾次有衝出去的衝動,想不坐車了。當你急著見一個人,或者吃一頓飯的時候,也會有等不及的感覺。不過我總算沒有衝,因為常識告訴我,我跑得再快,也跑不過車,即使它再過半個小時才來,我也不會比它先到。
我抱著手臂,不安地張望汽車的來路。每出現一輛公車,你都會發現我踮起腳尖,試圖看清它頂上的路次。當沒有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不遠處一個男人時不時看我。我與他目光一碰,他就轉過頭去。後來我不再朝他那個方向看了,可我總是感覺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側麵。我的側麵有什麼好看的,又沒有花。
我想著楊曉,好像把李小藍給忘幹淨了。有時候熱情總是把責任打敗,尤其是像你我這樣處於青春期末尾的人。有時候,真的沒辦法讓所有人都高興。現在想來,就是這樣,我沒有辦法扭轉當時心裏最強烈的想法。而我當時最強烈的意願,就是吃完一碗刀削麵,馬上去找楊曉。許多年以後,我才想起,其實我更應該照顧李小藍,至少把她安頓好再走。
我一直想著楊曉,想著和她有關的一切。我記得,我和她認識不久後的一天,曾經約好一起去西安圖書大廈。等車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鳥籠,就像這個看我的一樣,不停地瞄著我們,不過我知道,他主要是看楊曉。楊曉也朝中年男人的方向看著,但我也知道,她主要是在看那隻小鳥。好漂亮啊,她說。後來,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對楊曉說,你喜歡這隻鳥兒不?說話中,他把鳥籠舉到楊曉的麵前。喜歡。楊曉把手指伸出去,逗小鳥玩。小鳥的尖嘴啄著她的手指肚,啄得很歡快。楊曉說,叔叔,這隻小鳥叫什麼名字呀?男人說了兩個字,讓我至今不能忘記那隻鳥的大名:噪鵑。世界上真的有這麼難聽的鳥名嗎?我有點懷疑,楊曉卻表現出興奮的樣子,說,那它一定很喜歡叫嘍。那時我第一次覺得楊曉有點奇怪,她明明聲稱喜歡安靜,為什麼對一隻愛叫的鳥兒那麼歡喜......
男人說,它最愛做的事,就是叫了,吃飽了叫,餓了叫,吃的過程中也會叫。它現在剛好不飽不餓,所以才沒有叫......你喜歡它嗎?你要是喜歡,我就送給你。
楊曉說,那不好。我沒時間養啊。
男人說,鳥兒送與愛鳥人,你一定要收下。
我希望楊曉別要。你不知道,要是老周聽到有隻鳥在陽台聒噪,一定會捏死之而後快。我雖然不喜歡聽它沒事亂叫,但也不願看它死於非命。我勸楊曉別要,楊曉也說,她不會要的,她哪兒能平白要別人的東西。可是男人一定要送。推來推去,看熱鬧的人圍上。最後中年男人舉籠齊眉,正色說道,你不要,我就把它摔死。楊曉收下了。中年男人迅速眉開眼笑,問楊曉家的電話,問楊曉對鳥道的看法,並和楊曉握手,說他找到了一個小同道,紅顏知己。還說以後有了新的鳥兒,有了新的鳥籠,有了新的鳥食,一定第一個給她看。
據楊曉說,噪鵑果然被她爸害了。不過不是捏死的,老周嫌捏死髒。楊曉說,有一天夜裏,很冷,我爸睡不著,鳥還老叫,他就把籠子掛到陽台上去了。第二天早上,它都凍僵了。到晚上就死了。楊曉為此哭了一場,不過後來中年男人給她打電話說,再送一隻鳥給她。還順便請她去喝咖啡。
不知過了多久,該有20分鍾以上,603還是不來。我看見天上的灰塵漸漸多了起來,有的女人臉上濃妝已經漸趨染黑。盯著我看的人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個子不高,聲音特別小地問我:"同學,請問到朱雀公園怎麼走?"
我還是像一個學生嗎?不過我確實還是穿著在學校裏穿的衣服。"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看你像本地人嘛。朱雀公園你沒去過嗎?"他臉上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