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朱雀門裏麵。你坐車到朱雀門再問一下吧。"我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
"那我應該坐幾路車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一下站牌吧。"我有點煩了。
可他似乎一點也沒看出來我的情緒變化,"不好意思,你能幫我看一下嗎?我不認識字。"
哦,我知道了。說自己不識字,需要莫大的勇氣。我轉過身,一行一行地看,耐心地尋找。朱雀門應該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站。可是我身後的站牌恰好沒有。我又走到三米外另外一個站牌下麵,伸長脖子,找"朱雀門"三個字。
找到了,506路。我回頭告訴那個人,可是那個人不見了。到哪去了?我有點奇怪。不過接下來我就明白了:我口袋裏一百多塊錢也隨他而去。我當時十分氣憤,蹬蹬蹬跑到天橋上察看四周,跑得太急,差點把天橋腳下賣玉米的攤子碰倒了。我看到四周行人如織,各行各業安分守己,哪裏有什麼不識字者的影子。
我罵了一句操。過了一會兒我也就不氣了。我安慰自己說,反正那錢也不是我的,而且李小藍的事也差不多做好了。我安慰自己說,我馬上就要吃飯了,楊曉也快和我見麵,我沒必要不高興。就這樣,我高興起來了。我向緩緩移近的603走去。
我向緩緩移近的603走去。我投了兩塊錢。投幣箱裏應該有很多錢(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在車上我遠離那些看上去不懷好意的男人,而對女人保持親近。我口袋裏已經沒有幾塊錢了,但我還是願意對女人保持親近,遠離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603路空調車載著我,開始緩緩移動。
603上的女人和楊曉相比,都很醜陋(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不知在楊曉的心裏,是否也曾經覺得和我相比,別的男人不過爾爾。
603緩緩接近了虎街,接近了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接近了楊曉。我在虎街下了車,走進了學校,想先給楊曉打個電話。我當時想現在是中午休息,不如給楊曉打個電話,她也許在睡覺,也許在看書,也許在外麵玩。接電話的是老周,老周也聽出了打電話的是我。老周對我的聲音還是很熟悉的,他說了一句"楊曉不在",好像是問候語,又好像是結束語,或者什麼語都不是,總之說完就是忙音了。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抱著碰碰運氣的態度,開始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
我走進了食堂,我吃了一碗刀削麵,我走出了食堂,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抱著碰碰運氣的態度,繼續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有的人認識我,跟我打招呼,問我現在身在何方,走了很遠還看著我的背影。我走著走著,偏離了主幹道,偏離了有人問我身在何方這個問題的主幹道。
6
我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了半天,也沒看到楊曉的影子。後來,我推開楊曉家的房門,還是沒有看到她。
我推開門,看到了另外一個女人。她坐在楊曉躺過的沙發上。因為我沒有敲門,她滿臉驚詫地轉頭看我,接著,她大概以為我可能是來找老周的,就對我笑了,站起來,叫我進去。"進來呀。"我想她應該是楊曉的媽媽,她們很像。
我沒有進去,也沒有說阿姨好。隻是愣頭愣腦地問,請問楊曉在嗎?
不在。
我想了無數遍的情景終於沒有出現。我無數遍地想,我推開門,就看到了楊曉,楊曉也看到了我。她馬上跳起來,叫起來。
然後我說,楊曉,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才走到門口,才躲開屋裏人的視線,門還沒有關嚴,我就把楊曉抱住。才走到門口,才躲開屋裏人的視線,門還沒有關嚴,楊曉的心就跳得特別厲害。後來我拉著她跑,她被我拉著跑,跑過了廣玉蘭夾道的林陰大道,來到那片我描述過無數遍的荒地。在那裏我又把她拉入懷裏,在那裏她又被我拉入懷裏。她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胸膛,拉鏈在她臉上壓下了紅紅的齒印。男生樓陽台上有人打著呼哨,也有人隻是偷偷地看。我也曾看過別人在街上接吻,我知道她也看過別人在街上接吻,我們都知道看別人接吻是什麼感覺,所以我們都理解為什麼有的人打著呼哨,有的人隻是安靜地看。
......荒野上的風讓人顫抖,天上還飛過了一架飛機,她在我懷裏偷偷張望雲彩之中飛行的大鳥,耳邊響著我急劇的心跳。我們不停地走,腳下的荒草發出沙沙的響聲。她問我我要把她帶到哪裏去,去幹什麼。她的語氣甜蜜憂傷激動恐懼像剛剛做完一個在涼爽的夜晚死亡的夢......
我帶她遠離男生樓高亢的呼哨,穿過暗黃色的寬闊的打靶場,在楊樹林的深處坐下來。我激動。我在她身邊亂動,她坐在樹林的中央。我們笑著親嘴,因為忍不住笑又把對方推開。我們就這樣,一直親到天黑......她又一次咬住我的嘴唇,用力地吸,同時半張開嘴巴,讓我咬。用力咬我,她說。一直咬到天黑。我們的嘴唇都腫了,她說,怎麼辦......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走出老周的家門,我像喝了點酒。我看到楊曉媽媽和老周交換了一個看到怪人的眼神。
天已經黑了,李小藍還在診所嗎?我心裏滿是愧疚,用菜票買了一包冬瓜糖和幾塊餅幹。餅幹有些潮,冬瓜糖從包裝上看不出什麼,但我懷疑都是那天我在荒草叢裏丟棄的食品。
我在虎街等車,車總是不來。
對於一個等車的人來說,最壞的莫過於有人在等著他。何況那還是一個躺在醫院的人。
我靠在樹上,像抽多了煙,喝多了酒,無力地靠著。穿校服的人站在我的周圍,他們並沒有看我,我看著他們,我希望楊曉碰巧也在裏麵。
我心存僥幸地四麵看著,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看到那張比楊曉成熟、天真爛漫的臉龐。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呢,是老周告訴了你,你要追來罵我。你罵吧。
我後退了一步。
她笑了,說,你是沈生鐵嗎?我說是。她說她知道我,因為楊曉告訴過她。說完她竟然從皮包裏拿出一個彈頭。
她那孩子似的臉上,看不到對我的威脅,看不到一絲西安的塵埃。她比楊曉矮點,頭發更香。她的眼睛含著笑而不是戒備。
怎麼靠在樹上呀?她說。
你知道楊曉去哪了嗎?
她今天出去玩去了。
去哪裏玩了?
好像是去看鳥了。
皮包從她肩頭滑到了手腕,她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你過來玩。
我點了點頭。她拉開包,寫了一張紙條給我。她的電話。
楊曉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也不知道,她老說起你呢......
這時,603緩緩地靠邊。一張痛苦的臉迅速地浮了上來,它屬於李小藍。我說,我走了。
有事給我打電話。她說。
在車窗裏我看見她望著我,與我的目光碰上就笑起來,並搖了一下手掌。在車窗裏,我看見她真的比楊曉低那麼一點,她的頭發紮在腦後,是卷的......
7
在"李秀華婦科診所"的病床上,李小藍冷冷說了一句,這頓飯吃得真久。是啊,我這一去,確實有點久了。李小藍側身朝著牆壁,表示不想理我。我乖乖坐在床的一角,看著滴瓶慢騰騰地冒著氣泡。
滴瓶的氣泡冒得很慢,所有的魚冒氣泡都沒有它那麼慢,難怪李小藍輸了這麼久還在床上。如果是我,我就會受不了,私自把速度擰快。
那天晚上不止李小藍一個人在做藥流。病房一共有五張床,有三個人在輸著同樣的液體。三個人中,應該數李小藍最為年輕,其他幾個應是附近西北大學的女生。我試探著抓住李小藍有點冷的小手,告訴她我心裏其實也很抱歉。不但是為已經做過的抱歉,也是為將要做的事抱歉。小藍,對不起。我在心裏對她說。我還沒有傻到馬上脫口而出的地步,我喜歡的方式是,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但是絕對不脫口而出。那樣會讓李小藍傷心欲絕,那樣會讓李小藍想一死了之,那不是我要的結果,因此那不是我選擇的方式。
我從後麵抱住李小藍的肩膀,說,小藍,對不起,我給你吃冬瓜糖好不好。
李小藍開頭沒有任何反應,約莫三分鍾之後,她說,是"冬瓜糖"嗎?我們小時候都叫"糖冬瓜"。
應該是一種東西吧。我說。
怎麼會呢?定語不同。她說。
對。叫"糖冬瓜"更符合它的特征。我說。
接著,李小藍讓我給她舉著滴瓶,她要撒尿。我看著她站了起來,看著她像一根繩子那樣站立不穩。她吃力地蹲下身去,叫我不要看她,她要尿了。她說肚子疼。一隻手按住小腹,胸脯趴下去,下巴頂在膝蓋上,緊皺著眉頭,眼睛痛苦地閉著......她扯了一團衛生紙,折成幾疊,擦幹下身。紙上沾著紅得發黑的血塊。尿槽裏,一池紅色的液體,裹住一團板栗大小的血球,更小的血塊行星、衛星般圍繞著它。她蹲下去看著血球在紅色的液體中緩慢地沉浮、浮沉,最後一動不動。"她現在沒呼吸了。"李小藍說,說完她用力拉了一下衝水器。
我托住李小藍的腰。那是一條很細的腰,和熱水瓶差不多大小。打完所有液體,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李秀華大夫叮囑我們,要注意消炎,一個月內不可性交。當然她說的是,別行房,千萬別。我執意要背李小藍回去,李小藍堅持要自己走。李小藍說,你那麼瘦,骨頭會咯疼我的。我隻好又托著她和熱水瓶差不多大小的腰。
到了。我說,小藍,你躺會兒,我去買點東西給你吃。
你快點回來。
我答應著好,飛奔下樓。提了一袋砂鍋米線和幾樣甜食回到屋裏,李小藍已經累得進入了睡眠。我小聲叫醒她,讓她吃點東西。我吃不下,她答道。我溫柔到讓自己吃驚地對她說,那吃點糖吧好不好。甜的補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著李小藍睡到天亮,像以前看楊曉一樣。她用力箍住我的腰,我想那就是愛的感覺,包含信任和關切。從那以後,我們相約一個月內不做愛,但是我知道,我暗暗決定的不是這個。
李小藍很虛弱。我努力之下,氣氛還是不乏輕鬆和溫暖。我跟她談起我所知道的房中術,我偷看到的《素女經》和《洞玄九式》上的玩意兒,我告訴她,我們經常使用的招式是"鶴交頸",我們的快樂是黑暗中大大的快樂。我們該是第一次說那麼多的話。說著說著,我們竟然討論起朋友和情人的關係來,誰都以為自己就是尼采說的那個掌握了真理的世界上最孤獨的人,為了那自以為是的真理,爭論著,誰也不讓誰。最後看李小藍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我才提議息戰,先睡再說。可早上醒來,我們已經忘記了這個懸而未決的話題,幹幹淨淨,至今未提。我還記得李小藍的觀點是:好朋友隨時可以充當情人,可是情人代替不了朋友,還時時有反目成仇的危險。"朋友多好啊",曖昧的關係,閑時耕織,戰時上陣......而我的觀點是什麼,我開顱取髓切片CT掃描都找不回了。
可以肯定的是,說完該說的話,我陪李小藍一直坐到了中午。我還打算陪她坐完那一天,這從我約好和楊曉下午見麵可以看出。戶外出了太陽,是溫暖的、讓人懶洋洋的冬日,室內依然陰涼,讓人感到寒冷。我還沒起床,也沒有穿衣服,皮膚摸上去就像水泥馬路。李小藍也光著身子,也沒有起床,但是她玩偶般細小的身體和平常一樣柔軟、光滑,因為我用整條被子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而我自己隻用一個小角遮住肚臍。最後西斜的陽光被對麵的窗玻璃反射,在被子上描下藍色的楊樹影子,隻有一塊大光剛好照亮了李小藍的臉,迫使她不得不張開眼睛。她的眼睛又細又長,被夕陽一照,變成純粹的棕色。這一點我也從未發覺。我知道,我至今都不是完全了解她。
8
楊曉媽媽再次看到我時,我提著玻璃刀從一條破爛的胡同裏跑出,跑得很快,頭發遮掩下的臉全部暴露了。那條胡同就是牛街,邊家村三條大路之一。楊曉媽媽和我約好見麵的地點,就是牛街口子上的"德福祥"餐廳。門口。
當時她正從另一條巷子口出來,看見我一陣風躥出牛街,她叫都叫不住,就隻好看著我的背影。這注定我到了"德福祥"門口,會見不到我要找的人,會站在那裏悵然若失。一到目的地就發現約見的人正在那裏張望自己的身影,誰都會很高興,反之則會不高興。好在我等了沒多久,她就來了。當時太陽還沒有全落,餘光照得她熠熠生輝。一天不見,她把頭發染成了栗色,逆光時,閃著火一樣漂亮的光澤。
她告訴我,我該叫她阿姨,或者楊阿姨,因為她是楊曉的媽媽,而她的名字叫楊繁。她沒有問應該叫我什麼,她直接拉起我的手,離開了餐廳破敗的大門。天上很紅,我心裏很高興,用眼睛馴服地看著身邊的她,在她的眼神下馴服地走著。
我問她楊曉為什麼不來。如果她來了,一定把舌頭伸到下巴上,一手扯住耳朵,一手把鼻子往上翻,學"豬八戒"。她愛這樣。
但我一點也不著急。我來不及想太多,完全被楊繁帶來的溫暖的氣氛包圍。我一刻也不願鬆開我的手,我樂於跟著她,走遍大街小巷。
雖然在西安呆了三年,但有很多地方我還是頭一回去。我沒有去過兵馬俑,沒有爬過華山,沒有去過回民巷,更沒有吃過那裏各式的小吃。楊繁把我帶進各種場所,西安在我眼裏變成了另外一座城市。陽光照在城牆上,反射出陰冷的光,牆根下坐滿了曬太陽的人。他們懶洋洋地看著天,懶洋洋地看著我和楊繁從他們麵前經過。我總是回頭,像看著另一個城市的人。楊繁把我拉著,對我表現出來的好奇笑了,笑了又笑。
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們走進朱雀門旁一家照相館裏。好像叫"蘭波攝影樓"。就是。照相館的老板據說是楊繁的老同學。老板一見我們走進去,就用眼睛勾引楊繁,還對楊繁說,這麼多年不見了。這是你小孩嗎,都這麼大了。楊繁解釋清楚之後,老板竭力要給我們照相。他把燈光打在我們臉上,楊繁則把我拉到她胸前。她自己站著,而我坐著。凳子很高,我的頭剛好靠著楊繁的側胸。雖然是冬天,隔著厚厚的毛衣,我還是感覺到軟軟溫溫的一團,還有溫熱的肉香。如果你有過類似的經曆,也就應該有和我一樣的奇妙的感受。我心跳快了,臉紅了,下麵也動了。我不是沒碰過女人,可是我承認那種感覺我是第一次嚐到。每當我扭頭去看她,楊繁就把我的頭一按,說,傻瓜,別動,看鏡頭。攝像的也跟著楊繁說,對啊,看鏡頭。
從後來照片中我的表情看,我忍住了一部分心頭的慌亂,隻有我自己能看出細微之處依然泄露了心事。(楊繁一直不知情,直到半年之後,我把當時的情形說給她聽,她還是不相信,不相信我色膽會那麼包天。我說真的,我那時就對你心懷不軌了。)
我的心事就是,我真想抱住楊繁,親她、聞她、摸她的乳房。楊繁不知道我心裏想著這些,她一個勁地讓我別動,讓我好好照相。
拍完了照,楊繁擺脫老同學的挽留,拉上我來東大街上。燈火通明。東大街是西安最繁華的地方,到處是賣小吃的,小玩意兒像燈光一樣倒在地上。隻有一家店鋪沒有霓虹,在黑黑的木板上寫了兩個白字:鷹巢。
"鷹巢"是東大街最有特色的店,是愛玩的人最經常去的地方,是我想去而不敢踏足的場所。走進大門,迎麵一座噴射五色泉水的假山,擋住了全部視線。繞過假山,是一個巨大的地下室,像一口深井,有一條螺旋形的扶梯通到井底。地下室一共有三層,一層賣奢侈品,一層賣食品,一層賣性用品。奢侈品層洋溢著乳白色的燈光,仿佛古羅馬極盛時期的澡池裏稀薄的水汽。飲食層飄浮著綠色的羽毛或者帷幔,所有的森林在這裏深淺不一地呼吸。情色場的牆壁是粉紅色的、半透明的。此外,整個地下室放置在一口極大的水缸之中,玻璃的四圍,遊著五顏六色的淡水魚群。以前據說有鹹水魚。人們不知道這是海洋還是陸地,但是都會認為這並不是人間,當然也不是地獄。據介紹,再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裏更適合玩樂,尤其是你身邊有一個美人的時候。
幾乎所有有錢的人都集中在這裏消費,相約在這裏揮霍,競相在這裏比闊。不過我們隻是在裏麵吃了一頓飯。我記得,我幾乎忘了連日來所過的生活,一個勁地說著我所能記起的所有笑話,甚至給講了我給李小藍講過的故事,隻是把跟獅子發生關係一段刪除。我還給她複述周雲海說給我們聽的香河老人歸天六年不腐的神秘舊事,聽得她不想吃飯,還有點想吐。我們的笑聲像噪鵑一樣引人注目。如果你當時在場,你也會認為,再也沒有一件事能比和喜歡的女人一起放聲大笑更讓人沉醉,讓人神往。
吃飽之後,楊繁還在細嚼慢咽,我無事可幹,就看著周圍的一切。我發現,鷹巢餐廳比"M城"更加隱蔽。"M城"是用高靠背椅將每一張桌子隔開,"鷹巢"卻是擺滿了盆栽的綠色植物,灌木、藤蔓、匍匐草本、小型喬木......生長在五顏六色的水晶土裏。我掐破一株據說是宿根花卉的火炬花的花瓣,指肚染上略帶甜味的汁液。植物和諧排列,並沒有爭奪日照、水分和溫度的跡象。從門口望去,整個餐廳蔥蘢茂盛,啄食樹籽的麻雀嘰嘰喳喳。如果你當時在場,你也會認為,再也沒有一件事能比和喜歡的女人坐在叢生的陰涼植物裏更讓人沉醉,讓人神往。
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比東大街更適合遊玩,尤其是當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楊繁不時像拉纖一樣,把我拽過去,和她一起看滿地小攤玲瓏的掛飾。那些人告訴她有的玻璃珠子是熒光的,夜裏會亮,她就拿了人家的珠子,跑到一個黑一點的角落,用雙手捂成一個不透光的小盒子,驗證是否真的發光。她表現出完全的少女風度,我卻沉靜得像個大人。
我們看了所有的霓虹夜景。夜風吹涼了城牆,吹涼了人們的麵頰、手、整個身體。將近12點,我們經過護城河公園。冷風吹過河麵,白色的燈光蕩來蕩去,水波的影子反射到每個人身上,好像老虎皮毛花紋。護城河公園靜悄悄的,甚至有點陰森。如果不是實在冷得厲害,楊繁好像在發抖,我寧願在那裏和她走一輩子。
據楊繁說,那天我像個瘋子,跟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好像很安靜,其實心裏很瘋狂。鬼得要命。她不知道是她楊繁把我迷住了,還以為我從來如此。
我們再來到"蘭波攝影樓"時,整個西安像一堆夢做的積木,比任何曆史階段都好看。風吹來深夜特有的氣息,包括微塵,包括潔淨和清冷。楊繁讓我別回去了,就和她一起,在"蘭波"睡。我樂得如此。主人安排楊繁睡一個房間,他在另一個房間打地鋪,我睡客廳。客廳裏有一張寬大的會議桌,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寬。楊繁先洗了,在客廳裏看電視。等我洗完出來,她說,好好睡覺。就走進了臥室。
我看了看寬大的會議桌,那裏緊挨窗戶,而窗戶外是朱雀大街。路上有很多車,車裏坐著很多人,有很多年輕人,夫婦或者情侶。他們有的回家親熱,有的在車裏就親熱了。他們想親熱就親熱,就像車窗外深夜的風一樣自由自在。
我想念一張床,我要想個辦法把自己放在那張床上,身邊緊挨著我喜愛的女人。
我希望楊繁對我說......那張桌子像屠桌一樣,躺在上麵跟賣豬肉似的。而且窗戶邊上很冷,又沒有厚被子,小鐵跟我一起睡吧......
主人也洗澡出來,大聲說,大家睡吧,晚上冷,注意蓋好被子啊。他又跑進房裏,把兩張小床並到一起,變成一個大遊樂場。這樣暖和點,主人笑對楊繁說。我眼睛盯著電視,耳朵卻傾聽著房間裏的動靜。那時已經淩晨一兩點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等待楊繁出來......
回想那天晚上,楊曉不可能出現了,我夢想和喜歡的女人睡覺,可是天生的害羞使我難以啟齒。如果我貿然開口,她以後對我冷眼相向怎麼辦?我不想讓楊繁對我冷眼相向,所以我不敢跟她說出我的請求。
在屠桌上,翻來覆去。楊繁似乎還沒有睡,至少她的門開著,燈也亮著。我不知道她在幹些什麼,想些什麼,但是最好跟我有關。聲音漸漸小了,屠桌又冷又硬,和我的骨頭相撞。我下定了決心,裹上單薄的棉被,側身朝窗,閉上眼睛,等待睡夢的來臨。我用兩聲咳嗽結束幻想,然後,攤開四肢,放棄了所有希望。
可是我心裏依然有很多美麗的想像。四年前那個冬天的夜裏,淩晨,我睡不著,心裏有很多想象。我從床上坐起來,拉開窗子。我看著外麵飛行的車輛,心裏裝滿了奇怪美麗的幻像。我還記得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粒沙子掉進了我的眼睛。它磨著我的眼瞼,是那麼的疼,冷風又揮舞著,來回割著人的臉。我眼淚長流。我覺得難以忍受,又不敢用手背去擦,隻敢用力地眨、眨、眨。風灌進窗戶,穿破棉被,劃在身上,我騰地跳下桌子,走向門口的亮光。
我跑到門口,卻沒有進去。我折向了廁所。沙子把我的眼睛磨得疼死了,我想用水衝一下。我記不清在屠桌上看了多少回黑暗的客廳,隻知道一切家具都越看越清楚。而楊繁房間漏過門縫的一小片白光,引起我無盡的遐想。我的身邊空無一人,她睡了沒有?那裏麵擺放著幾件家具。她是我心向往之的夥伴。如果能和她同睡,不蓋被子我也心甘情願。
楊繁真的睡著了嗎?我猶豫了很久,總是不放心,也不肯死心。我第三次走到門口......楊繁的身影在逆光中像一個寶物。
她麵朝門口,睡靨恬靜。我踮腳進門,關燈,鑽進滿床的體溫,像小廝偷闖進皇室的浴池。被窩是那麼熱。雖然冬夜寂寂,身邊卻有她的呼吸。我睡在她的左側,頭挨著她右邊的耳朵。
她的肩胛骨因為側身的緣故微微外凸,我時不時地碰到了上麵。我感覺到來自楊繁背部的肌膚的光滑,心中湧起不止一次的衝動。我的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我想把手放到她微微起伏的肩膀上。可是我還是不敢放,害怕把她驚醒。最後我閉上眼睛,沉入冥想之鄉,感受來自四麵八方的夢境一般的快樂,輕飄飄的顫動將我沉重呼吸的身體提升地麵搖晃著漫無目的地飄蕩,一片葉子落入閃著波光的大湖。我雙手攤開,掌心朝上。
如果我侵犯了她,她還會讓我睡在她身邊嗎?我不想冒這個風險,我不想用一次性侵犯換來永遠不能再和楊繁睡覺的結果。我想像著,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我想像未來,有一天,楊繁老了,讓我睡在她身邊,並且要求我的雙手一動不動,我照著她的要求去做了......不知道幾點的時候,我睡著了。
早上醒來,天已大亮,楊繁已經不在房裏了。我記起夜裏的事,嚇了一跳,馬上套起衣服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