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繁沒有罵我,背地裏用手指刮著臉,說,羞羞。我頓時臉紅。
但是,她要走了。
陰曆1998年的冬天,楊繁要走。冬天驟然變得冷了。我獨自回到邊東街,清理東西,準備回家。快過年了,楊繁要回家度過這隆重的時刻,我也要。
我坐車,萬千風景。一步步臨近,樹木和房屋。記憶爬向大腦。聽到了豬被殺瞬間的淒厲叫聲,在村邊,還沒有走過橋。河水隻有一條細線,冬天總是這樣,橋顯得比擺設還沒有用。而我家門前坪裏,一把刀正捅進豬的喉嚨。我媽把一個木盆塞進豬血噴濺的地方。豬血冒著熱氣,鼓著泡沫。圍觀的小孩,忘了舔他們的鼻涕。
看見我回來了,我媽露出興高采烈的表情。她叫我的名字,我叫她媽媽。
她的聲音是蒼老的。她的相貌也很蒼老了,傳說中的美貌蕩然無存。一張臉鬆鬆散散,好像我家的房子,用土牆壘起來,東一塊,西一塊,合在一起,就是房子。
2
過年的時候,看不出繁華,隻看得見繁忙。多了忙碌,沒有增加歡聲笑語。過年的功用,本來是用來慶祝,用來玩耍,用來歡度,但人們各懷心事,過年不過是為了掩飾心事。
各懷心事,這就是我看到的人世。我有很多事不願對他們說,他們同樣有很多事不願對我說。他們的心事是什麼呢?我能猜到一些,你也能猜到一些,但我們永遠猜不對。
媽媽什麼都不讓我幹,隻準我看書。我雖然帶了三本書回來,可是每一本都看了幾百遍了。
好像是因為要高考了,媽媽才讓我抓緊看書,其實不是的,是因為她認為,我什麼也幹不成,不讀書,將來連飯都沒的吃。她害怕把她的心事一說出來,就會影響我讀書,就會增加我的心事,所以她就什麼也不說。但是她的聲音蒼老,她的容貌也蒼老,這些都是因為她心裏有事。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隻會讀書的廢人。而且越來越廢了。以前還會放羊,喂豬,割麥子,現在除了做飯,就隻會吃了飯睡。做飯還常常放多了水,或者放少了水。放少了水,我也懶得去加,就那樣吃夾生飯。
整個寒假,媽媽隻讓我出過一次門。她讓我騎上爸爸的載重單車,去30裏外的一個村莊找我的幹舅舅。他對我媽有過意思,所以他是我幹舅舅。這附近,這是我們家惟一的親戚。我媽讓我去那裏借點錢,準備我來年的學費。
路上有一條狗,大狼狗,鄉村裏很少見。挺著棕色的脊背,把黑色的爪子搭到我單車後座上來了。它跑起來真快啊,我用力蹬,它還是和輪子並行地跑著。它嘴巴張著,舌頭掛到冬天外麵了。嘿,它跑得真快,好像在跟我玩。
我慢下來,它好家夥,一下子就跳上我的車了。它不重也不輕,可是那一跳,還是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它要咬我,但是它隻是站在後座上。它有點晃,但是它不肯下去,吐著紅紅的大舌頭。
我借到了錢,還帶回了一條大狗,把我媽喜壞了。她取下一塊臘肉來做菜,還親自調飯給它吃。可是狼狗不吃她的飯,它朝著盤子裏的肉,眼睛骨碌骨碌地轉,鼻子裏發出小小的哼聲,還伸出舌頭舔著自己的上麵的嘴唇,舔著胡須、鼻子。
媽媽以為它嘴饞,羨慕我們有肉吃,給了它一塊,就喝它去吃飯去。可是它不吃飯,一口也不吃,偏偏要吃肉。這是一隻喂肉長大的狼狗。它不吃飯,那不是要餓死了嗎?爸爸說幹脆打死吃掉算了。可是我想,它餓極了,也會吃米飯吧。饑不擇食,人狗莫非還會有分別。
餓了兩天,它真的用鼻子嗅起地上的飯來。它的本性已是奢望。但是在吃之前,它還抬頭看著我,好像最後還在希望我給它吃它經常吃的東西。吃啊。給,飯盆。它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起來,挑那些幹淨一點的。
喂了兩天飯,"大灰狼"發揮體內適應環境的功能,沒有死,可是瘦了。媽媽給我做肉吃的時候,我就跑到外麵,把"大灰狼"叫來,拋肉給它吃。
"大灰狼"是我給狼狗新起的名字。
它跟我來,受了苦,不過馬上就又回去享福了。它又回到了它的世界它的生活。"大灰狼"的主人找到了我家,把"大灰狼"牽走了。它被牽著,還有點不肯走的樣子。我看見了這副情景。我也有點不肯讓它走。雖然它是別人的狗,也不叫"大灰狼"。媽媽也有點傷心。她後悔那天怎麼不把它藏起來。她一邊剁豬草,一邊後悔著。爸爸煩了,就衝她大聲地吼,你自己不會去買一隻啊?一隻狗也要搞成這樣。這次我媽毫不示弱,完全不管他的聲音是如此雄壯,把手裏的切菜刀一扔,買買買,你買得起嘛你!
我說爸,我媽對狗有母性,你跟她吵什麼呢。
你看你的書去。
他們一直吵,一直吵,吵到最後雙方都說開了方言。我一句也聽不懂了。
3
"大灰狼"叫我知道,這世上總還有一些趣事。"大灰狼"讓空閑的寒假變得很有意思。我不知道我爸我媽是否也這樣想,但很可能他們更關心別的事。
我聽到他們在商量我的學費。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在商量這個,而是在說該買幾斤瓜子,幾斤糖果。接著,爸爸說,明年不想到那個工地上幹了,太累,工資也不高。媽媽說,現在也老了,你以為換個地方那麼容易。以前在農場一千多塊錢你不幹,哭著喊著要走。換個老板就不幹了,你還把你當什麼人了,跟誰打工還不是打......爸爸說,你怎麼這麼多嘴巴。媽媽說,我怎麼了,我說錯了嗎......最後,他們才說起我的學費問題。我在裏屋把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開頭,我真想叫他們別說了,問他們,還讓不讓人睡覺。後來我想走出去,加入他們的談話,或者終止他們的談話;我想對他們說,我已經不上學了,不用為我的學費發愁了,我還可以去掙錢,並且完全可以比他們掙得更多。
當然,我沒有說。我想,我要是說了,我還怎麼見楊曉,楊繁,李小藍,以及別的人。我隻要一說,立馬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與我現在所想見的人完全隔絕。我懷著這樣的心事,整夜做夢。
4
回想農曆1998年最後幾天,1999年最初幾天,一切都退居二線了。我吃著肉,壓抑著對楊曉和楊繁的想念。躲在房子裏,在被窩裏,回憶著她們的體溫。我專心地等待除夕、春節、元宵,等待冷冷清清地過完寒假。
臘月二十四五,陳未名打來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就知道,我們達成了和解。
他說他剛打完一場大架,本來要和弟兄們慶功的,可他爸聞訊從鄉下跑來把他抓了回去。他宣布,一個多月以來,他老大的地位鞏固了不少,弟兄們都對他刮目相看,佩服有加。他一口一個弟兄,被我無情地奚落了一番。我問他變成英雄以後還流不流鼻血,他說,流,怎麼會不流!血就是用來流的嘛!我又問,你是不是打算專心幹革命?他以為我在揶揄他,哈哈一笑,說非也非也,我一手抓革命,一手抓學業,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還有下麵一隻手,用來抓愛情。哈哈哈哈,牛吧?幹你娘子的,怎一個"牛"字了得,簡直就是牛群!哈哈啊哈哈。
真奇怪,一跟陳未名說話我就得笑,想不笑都不行。這跟我的性格完全相左,我在班上被公認為是對各類笑話呆若木雞式的人物......往往別人笑都笑翻幾回了,我還一片茫然......
可是陳未名不會天天給我打電話。家裏越來越悶。每過一天,就比前一天更悶一點。我媽以為我一直在房子裏看書。她打發爸爸去買車票,她給我做飯。她叫我的時候,我就說我在看書。如果你在房子裏呆著,門閂插上,一天沒有人和你說三句話,偶爾說一句,也是叫你吃飯,叫你睡覺,你也會悶,也會心裏煩躁。
何況房間狹小,冷風呼嘯,季節如此悲涼。為了看到屋後麵的麥子地和山坡,我把我媽釘的塑料窗子給掀開了。風直接打進被窩。我蜷在床上,有時睡,有時覺得難受,但什麼感覺都沒有的時刻占多數。最難熬的不光是冬天。所有的時間都很難熬。就算那次回家是在暑假,我也最好老不用醒來,總是睡。後來,實在躺不下去了。腰疼。全身酸。越睡越沒勁。我打開所有的箱子、櫃子。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全搬出來。一件一件抖開,再塞回去。搬出來,塞回去。我用這種活動打發慢騰騰的時間。我們為什麼沒有讓時間變快的機器。為什麼越難受時間過得越慢。生命為什麼要難受。我們為什麼能清楚地意識到生命無法刪除難受的程序。箱子都亂了。媽媽把我大罵了一通。我笑了。媽媽,別罵我。我說。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傻嗬嗬地笑。我站在門邊,靠在牆上跟個小孩似的。我專心致誌地聽完她的嘮叨。
5
陰曆初九,我借口補課,提前脫離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家庭氣氛。不到一個月,邊家村飛速地陌生,屋簷之下,掛滿具有某種象征功能的燈籠。我不用交學費,不用去學校,所以很不習慣,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點什麼。我隻好站在房間一側,空空望著窗外的陰天,加緊適應異地及獨處。
先是給楊曉打了個電話,想告訴她我已經來了,想見見她。接電話的是老周,他"喂"一聲,我就知道,要是我用本來的聲音說話,不用說兩個字,他就會啪地掛斷。
我盡量把聲音裝得深沉點,想冒充那個送楊曉小鳥的中年男人:
喂?周老師啊?你好你好。楊曉在家嗎?我貼近話筒,傳進耳朵的我的聲音跟我平時完全不一樣。
你是誰?我想像得到老周懷疑的神情。找楊曉的電話,無論是誰,無論聲音多老多嫩,都免不了嚐嚐老周的盤問。
我有隻新的鳥兒,想讓楊曉過來看看。她在嗎?
她不在!你以後別再打電話找她!老周的聲音突然變得氣勢洶洶,好像有人剪他陰莖割他睾丸。才一個月不見,他發火的機能似乎突飛猛進。他聽出是我的聲音了嗎?他情場受到挫折了莫非。也可能更年期到了。總之我比以前更不懂老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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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著一個人去,她突然不在,完全沒有消息,會覺得一片茫然,完全想不起幹什麼別的。我站在房子中央,你會看到我變成了一台毫無主意的機器。我所有目的都在別處。我如同一件零摩擦力的物體缺少任何方向的力,確切地、不與外界發生任何聯係地存在。生機或許隱藏、消匿,我扒出同樣隱晦破舊的日記本,撕掉被老鼠寒假撕咬破碎的幾頁,打發接下來幾天的陰暗時光。
(星期三,2月24,正月初九。)
我手裏有1300多塊錢,包括學費和生活費。可是找不到楊曉,該怎麼花。走在北大街上,路兩邊的綠化帶比任何地方都要綠。遠遠看去,青草像草原一樣蔥蘢,牧草一般深沉,可以把整隻小羊放進去,藏起來。近了我才知道,那是滿地的麥子。街上怎麼會有麥子?據說有領導來視察西安,所以在道路兩邊,撒了麥種。不多久,就長出碧綠的麥苗來了。青青的,比草要綠,長得又快,還不用多麼澆水,看著也真好看。我一直把這條綠化帶走完了,心裏還填充著綠這種顏色。麥苗比別地那些斷折枯萎的青草漂亮多了。等它長出麥芒,金黃色的,整個城市都飄著麥子香,那會多好看。甚至城牆上風一吹,也飄舞著一片麥穗的海浪,麥芒刺破陽光,耀眼起來,那會多好看。有人說在綠化帶種麥子應付領導,搞形式主義。可是不想想,麥子小的時候綠,老的時候黃,隨季節變換城市的顏色,還成本低廉,更加可以節省無數噸水......麥子種在城市裏,比種在地裏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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