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2月25,正月初十。)
睡了一天。
(星期五,2月26,正月十一。)
想想,她趴在沙發上的樣子。露出膝彎、淡棕色的紋路、脛骨上逆光溫和的絨毛,光還勾勒出她翹起的、晃動的、白皙的小腿形狀。十個腳趾扭著。她邊把零食送進嘴裏,邊翻著一本五彩繽紛的圖書。我走進去,她轉頭看著我,露出一排碎牙的白光笑著。
早上醒來,穿褲子,摸到口袋裏硬邦邦的錢。它們可以幹點有意思的,我想幹的事。但是什麼是有意思的事,什麼又是我想幹的事,它們是不是一樣的事,如果不一樣,那我是該幹有意思的,還是幹我想幹的,或者一樣幹一點,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到現在都沒有想好。
(星期六,2月27,正月十二。小雪。)
要不是因為記日記,我肯定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她會不會去哪玩呢?我猜她可能去鍾樓,所以也去了一趟。
鍾樓下的車跟心髒裏的血液一樣多。人們穿過鍾樓四周的馬路。我睜大眼睛,那裏麵可有她?雖然有地下通道,人們依然一撥一撥插過汽車縫隙。他們就像是氣泡,跟血液一起坦然通過心髒。
我又來到東大街了。賣花的小孩看著一對對的男女。他們木訥、倔強地跟著你。你不買花可不成,他們一直跟你跟到床上!他們堅持跟著每個可能買花的人。如果再不賣出,花就要枯幹了。
楊曉,還記得那次我們被一個男孩苦苦糾纏?那次,我們沿著大雁塔的圍牆散步,他拉住我的衣角,對我帶著顫音請求,姐姐好漂亮啊,買一朵吧,買一朵吧。你堅持不要,沒辦法。他跟了我很遠,我臉紅了。我手裏提著橘子,靈機一動,就給了他兩個橘子吃。可是這一給,仿佛得到要我買花可以得吃橘子的可靠消息,一個小女孩又拉上我的衣角了。
這個小女孩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我的麵前。她對我說,先生,請給你的太太買朵花吧。在這句話的作用之下,你興奮得滿臉潮紅,主動要求我送你一朵。小女孩收錢動作利索無比。剛一離開我們,她又擋住一對中年男女,用大眼睛撲閃,用小嘴唇遊說,先生,請給你的女朋友買朵花吧。那皮膚鬆弛的婦女臉上霎時湧上了紅暈。又賣出一朵。你說,多聰明的女孩啊。你還說,以後我們也要生女兒,也要十分、十分聰穎......
現在沒有人來拉我的衣角。東大街上的人遠比平時要少。天氣尚冷,又是春節,人們不是呆在家裏,就是坐在回家的車上。我餓了。
楊曉,我想你。楊繁,我也想你,一切都在跟你們有關。我無法不四處遊蕩,去大街上尋找她們。我記得她們的體溫的溫暖,隻要她們走近,我就能感覺到。
8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
夜裏雪下大了。地上結冰的麵積變大。我忘了帶毛鞋來,腳冰死了。我該買一雙鞋,要是有女人在就好了,哪個都行,隻要她願意幫我挑一雙鞋。
上午,我買了一根鍾樓奶糕,走進一家店鋪,不知道背後天空下雪的工程越來越巨大。
店裏有空調,冰棍快速地融化,在地板上滴上了幾滴乳白黏液。溫暖的空間裏,人比外麵要多一點。冬天,大家都喜歡暖和的地方。夏天,大家都喜歡涼快的地方。這些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是我還是最喜歡有女人,尤其是有楊曉她們的地方。
經過長長的鞋架一直往前走,我始終不敢開口。我不是怕貴,我是怕討價還價。我想起曾不情願地陪李小藍買鞋的事情。店主本來最低120塊,可是李小藍隻給80。爭了半天,賣鞋的簡直要煩死了,他說你走開,我不做你的生意了行不行。李小藍說我就要買。店主說那你給120,少一分不賣,反正你也不在乎那幾十塊錢。這下可把李小藍惹火了,她厲聲高喊,誰說我不在乎!你做生意你有錢,可我是學生我沒你那麼多錢。40塊錢你以為少啊,你以為少你就別在乎啊,就別掙啊。你不在乎怎麼還和我講這半天呢。我出你80又不會讓你虧本,你要不在乎還不如讓我買走得了。你自己在乎,還不讓人家在乎......後來店主快哭了,請求我墊上40塊錢,把鞋拿走算了,還有很多生意等著他去做。平心而論我也很想出錢結束戰鬥,可當時的情形決定我不可能結束戰鬥......
兩相比較可以看出,我真傻帽,李小藍真會講價。我又給楊曉打了電話。不忙音了,竟然。可是又是老周,說她"不在不在不在"。想給李小藍打,可是突然想起,她是高二,離開學還早著呢。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
上午沒買到鞋,隻好下午又去。
隨便買了一雙,80塊,當時就穿到腳上。走出店門,雪越下越快。一個男孩比雪的速度還快的,從後麵衝上來,擋在我的麵前,雙手成作揖的樣子,搖著。叔叔,給點錢吧。叔叔,給點錢吧?我有那麼老了?摸了半天口袋,也沒摸出零錢來,於是對他說,不好意思,沒零錢了。可是他不管我哪樣,就是要求我給他一點錢。雪越下越大,他抱住了我的腿。我不給錢,他就會跟我走遍天涯海角。我隻好買了份報紙,找開了十塊錢,抽出一塊給他。有錢能換回自由,此例一也。
他抱住我的時候,雪落在他的頭頂上,還有一些沾上了他的睫毛。更多的雪下在地上。我下了車,邊家村像電影裏那樣,正在承受逐漸變白的命運。
總是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
走在路上。該往哪裏去。我不想睡。不睡又能去哪裏。無聊的想法左右著我。無所事事、得過且過的日子使我有一點痛苦。痛苦像皮膚病引發的癢,從手指開始。森森細細。我不能把自己吃了。隻能眼睜睜一天天,看著自己像麵對毫不相幹的物體,無能為力。
(星期一,2月29,正月十四。陰。)
風溫和。路邊幾個小孩在燒塑料袋,臉上神情天真。也可以說是傻。他們燒著塑料袋。很高興。我看了一會兒。
小孩們把無數的塑料袋點燃。騰起高高的火焰。他們抓起雪,朝火裏扔。雪放得少的時候,火焰中哧地冒出藍色的火苗,放得多了,就慢慢矮了下去。最後完全熄了。完全熄了。喂,要熄啦。火微弱,我不禁出聲提醒。可是他們一點也不著急,又點燃了打火機,點燃了新的塑料袋。放進新雪,冒起藍色火苗,直到漸漸熄滅。幹你娘子的,你們就做不厭!他們看到我站在旁邊,也饒有興趣地偏頭看我。
在我的兒童時代,雪下得更大。屋簷滴水處,掛著晶瑩的冰淩。冰溜子。敲下來,可以吃。吃的是它的脆,而不是甜。也不是香或者辣,吃的是那咯嘣嘣響的脆。事實上它一點也不甜,隻有雨水的味道,冬天的寒冷。我們可以一直吃著。到最後嘴唇麻木了,整個嘴麻木了,我們就開始放棄手裏高舉的竹竿。在屋前的坪裏,在荒草很高的路邊上,往雪裏撒尿。還是童子尿呢,嗬嗬。
堆雪人並不是最愛,滾雪球也不是最愛。最愛的,是在雪地裏,撒上彎彎曲曲的尿。尿液落到雪上,淋出圖案。淡黃色。你可以掌握好技巧,用尿在雪上寫上你最不喜歡的人的名字。
最高興的時候,是看到,那個你最不喜歡的人,興高采烈在雪地上打滾,或者堆著雪人,連沾著你尿液的雪一起搬走了。
從來不燒什麼塑料袋,因為塑料袋,還有薄膜紙,都可以卷在一起,賣給收破爛的。破涼鞋也可以賣給收破爛的。你可以收錢,也可以不收錢,而要換一個白色的氫氣球,充滿了氣,飛到高高的天上。
如果天上下著雪,氫氣球高高地飛著,那該多好!
不小心手裏的細線扯斷了,氣球乘上了風,飛進了更高的天空。
網吧空氣渾濁而溫暖。甚至很熱,讓人有點胸悶。這是無數人聚集的公共場所。倉庫。記憶也是個倉庫。
坐到電腦前,我就忘記回憶了。我不能花了錢卻不上網。我閉上眼睛聽歌,把自己想成氫氣球,飛到高高的天空裏,在雲端往下看著這城市。回憶裏的世界,仍然是現實,惟一逃逸現實的方法,隻能依靠上天的恩賜這自由的想像和自由自在的意誌。
我18歲,幻想像雪一樣落進大地,像氫氣球衝上天空。當我戴上耳機,我幻想是雲,幻想是歌,幻想是家園中的童年,快樂的人沒有心事,圍在一起,孩子在外玩耍,追逐著自由自在的風。可是當我取下耳機,聲音戛然而止......
取下耳機,我又打了一場"帝國時代2征服者"。選西班牙遊俠,電腦隨機。我連輸兩場,屏幕上"你被擊敗了"五個字也就出現了兩次。以前不是這樣。我還想再打一次,打遊戲如果老是輸就沒有意思。可是一想,再打一局又如何,"三盤兩勝",我已經輸了。
網吧外麵,小孩們還在高興地燒著塑料袋。我離開他們,離開火堆。
大人要把他們從雪地拖走。
燈光下能夠清晰地看見他們帽子上的雪。
如果他們不戴帽子,雪就會落到他們的頭發上。如果他們長大了,他們就會很少戴帽子,雪也會落到他們的頭上。像我一樣。
明天就是元宵節。整個城市都在製造節日氣氛,尤其是商業繁榮的街道。楊曉、楊繁如同氫氣球丟失在山穀的上空,我看不到她怎樣飛至不見。我看了一會兒書,又看不進去,就想想和楊曉她們有關的事。我想找出楊曉不是故意不理我的證據。
9
元宵節前夕這天,我最終沒有找出楊曉故意不理我的證據,可是我懶散的陋習再一次阻礙了我完成寫日記的計劃。我寫完最後三行,把筆一扔,跑進了"陽光E都"。走出網吧時,又下雪了。還有風。路燈幾盞不亮。邊東街200號,這就是我的目標。我總以為再等一天就可以找到楊曉,可是沒有。以為至少能找到李小藍,也沒有。
我走在雪地裏,從背影看,走得很慢。我大概是在想如何適應長期單獨生活,腳抬得不太高,嚓、嚓、嚓、嚓,鞋尖把雪碰開,雪地上留下兩行打結粗繩一般的軌跡。我走到了李秀華診所的對麵,身邊是一堵高高的圍牆,裏麵圍著一群房子,和一群學生。裏麵就是西北大學的校園,以後說不定張小勇他們就會到這裏去上學。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升學率數一數二,最不濟的也能考上西北大學。
我走在雪地裏,樹擋住了很多雪,可是地上還是白了。我拉開褲鏈,邊走邊尿。沒有人,也沒有車燈。除去白雪和黑夜空無一物。
經過幾個蹲在圍牆根等候垃圾車運來垃圾的人。一片聲波從前方傳進我的耳朵,我視力不好,不知道眯縫著看見了誰。她朝我飛跑過來,開頭像一個雪球,近了就變成一個雪人。這個雪堆越來越大,我終於看清了,是李小藍。
你怎麼來了?穿這麼多,還以為是誰呢。
以為是誰啊?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太遠了。
你到哪兒去啦?等你半天了。
上網去了。
下雪天上什麼網呀?真是。等得我都快凍死了。......她說話的時候,我們走在雪上,腳下傳來雪叫的聲音。雪已經很大,如果我們站著不動,就像被一隻黑白毛色的巨型野獸咬住了雙腳。但我們一直在走,而且走得不慢。雪繼續下著。主要是李小藍一個人在說話,她雙手動個不停,說,雪怎麼下這麼大了?早知道下這麼大雪我就不等你這王八蛋了......你不知道我等你三四個小時了。那時天還沒黑。現在幾點了你知道嗎?你怎麼還像以前一樣,一點都不知道照顧自己?真不知道怎麼說你,稍微說你兩句你又要生氣。不許生氣啊?反正現在我也幹涉不了你了,把你當朋友我才說你的。要不誰管你啊?死了活了都跟我沒關係嘛。你自己以後還是得注意。你老說你身體好,可是身體越好越要注意,平時不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很難好。那時看你後悔還有什麼用?......"如果我的記憶沒有欺騙我,我應該是一臉笑容地聽她說著。她來了,我太高興了。她說了那麼一大串話,要是以前,我肯定快煩死了,可是她這會兒機關槍般掃射我的耳膜,我卻拉著她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