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3 / 3)

她比以往更大聲地笑著。據我所知,一個人要是拿從前開著玩笑,就可以初步放心她的以後。

跑到了樓下,李小藍說,好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要回去了。我媽肯定急死了。她站在屋簷下用手撣掉頭頂的雪,說,我回去啦。

都這麼晚了,別回去啦。你打電話跟你媽說你在同學家裏。就這樣吧。我們晚上說話。

誰跟你晚上說話呀?她抬起手腕看表,另一隻手來回搔動劉海,以後再找你。快上去吧。

我想你。我說。我擋在她麵前,雙眼無辜地看著她。我沒有思考就說出了這句話,也許我確實想她,也許我想任何一個人。

我也想你。她聲音低沉,溫柔,沉醉。她抱住我。

各自洗洗,躺在床上,悄悄地說話。那好像是從未嚐試過的方式,不抱,不親,不撫摩,忍住不做愛,隔了薄薄的一層空氣說話。這個情景讓人難以忘記,已經結束......我趴著,但臉朝她,她也趴著,但臉朝我......我們的腿都曲著,偶爾一動,膝蓋就碰在一起......

她高興地說她媽終於和她繼父離婚了,現在租了個房子在外麵住。她說,男男女女住在一起,真的不好,會吵架,惟一的快樂,那點性愛的樂趣,也因此不再銷魂。最後,不是愛的把不愛的撕裂,就是不愛的把愛的撕裂。她說,做朋友最好。像我們這樣,把彼此放在心裏,而不是拴在腰上。她問我們要不要再做。我說不了,我可不閑時耕織,戰時上陣。她鼻孔裏笑出聲來說你還記著我的話呢,朋友就不可以做了嗎?情人是不想做的時候做,朋友是想做的時候不做。我語氣一本正經一本正經,可是表情十分不嚴肅。真的不做啦?這樣睡著不好?我喜歡這樣躺著和你說話。可是,可是真的不做了嗎?你想嗎?我想。為什麼......

這回李小藍的熱情拗不過我了。我們最終沒有做。我並不是不想。不,我承認自己情欲高漲,我的大部分功能和心理都很正常,但我就是想克服自己的欲望。何況我還想著楊曉。甚至她也正想著我,我不想在我們彼此掛念的時候,我卻沉迷於另一場性愛之中。別人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讓別人永遠是別人,而我是我。於是我和李小藍就那樣躺著。

又在黑黑的窗戶下,說著閑話。我心髒壓疼了,翻了個身仰躺著問,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寒假有一個人。在溜冰場碰到的,初中時候的同學。她答。

搞老同學呢。

去死!

哪個學校的?

社會大學的。

那不跟我是校友了?

才不是呢,你們一點都不相同。

怎麼不同了?不都是一條道上混的嗎?

你還混呢,我看你是"渾"還差不多。李小藍也翻了個身,朝我這邊側臥。

我不是渾,我是渾蛋!我突然伸手撓向小藍的胳肢窩,她驚天動地地叫起來,連連求饒,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撓了嘛。又嗔又怒。

好不撓不撓。我把蹬掉的被角抻嚴實一點。手臂下麵就是李小藍的臉蛋,突然,她抬起頭來,照我的乳頭咬下一口。哇靠,你想咬死我呀!我絲絲絲吸著涼氣,小心我告你相好的。

巴不得你告呢。最近都煩死他了。

怎麼啦?你們夫妻不和呀?爹親娘親,不如夫妻心連心。夫妻沒有隔夜仇......

你別編諺語大全了。就知道取笑我。夫妻夫妻的,難聽死了。

不說這個。說說你是怎麼喜歡他的。以及你怎麼又不喜歡他了。

這還得問您。李小藍半真半假地生氣,您才是這個領域的專家。

我被這句話生生噎了好一會兒。正當我絞盡腦汁搜索話題的時候,李小藍主動開口了,冷不冷?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黑暗中傳來李小藍細微的一聲歎息。隨之,我感覺到她輕輕地朝我這邊移動。接著她的臉頰靠在我的琵琶骨的位置。再接著,她的頭伏上我的右肩。她的左手橫過我的胸膛,手指摸著我左邊的鎖骨。她離我的耳朵如此之近,呼吸叫我全身發癢。她的話叫我有同樣的感受,你和楊曉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我都好久沒跟她聯係了。我小心翼翼地挑揀著用詞。她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有。我也好久都沒她消息了。

真的?

我還騙你?

那去年放假前她有沒有跟你說什麼?我害怕聽到楊曉的消息,害怕我之所以這麼久見不到她,是因為她不打算再見我。但我又想聽。這種心情你應可以理解。

去年還沒考試,她就走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竟是這樣一個消息。她去哪裏了,去哪裏了?老周不會告訴我,李小藍不能告訴我,還有誰知道她的行蹤。楊繁,對,楊繁。我該給她打個電話。我早該這樣做。

李小藍輕撓著我彎曲、突出的鎖骨,瞳人轉到右上位置,看著我的下巴,你打算以後怎麼辦?你會不會離開西安,到別的地方去?等你畢業了你家裏肯定會知道你的事。瞞是瞞不住的,你還不如早跟他們說了呢。說完她閉上了眼睛,頭動了動,又把被子往上拉。蓋住了自己的半截臉龐。一會兒,她可能覺得透不過氣來,於是頭往後仰了仰,用下巴壓住被子的邊沿。

我用一根手指卷著她螺旋形的頭發,往後挪了半尺,後腦勺別扭地貼在牆上。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想過到底要不要對家裏實話實說,但我從來沒想過我要到哪裏去。哪裏我都不熟悉,更不熟悉如何在陌生的地方生存。我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要去也隻可能去一個有熟人的地方。我老家是湘西那邊的,我可能去找那邊的親戚。那裏有很多森林,水運很發達。我說不定去那邊做木材生意。開貨船也行。還有挖沙子,也行。反正都是幹活嘛。我頓了頓,又說,就留在西安也不一定。大不了打流嘛。撿垃圾也行。聽說撿垃圾還掙錢得很。去別的地方不一定就會比在西安好。還不都是人壓人。我一個高中沒畢業的......我爬起來,點了根煙。也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

李小藍抬起頭,你還可以上補習學校嘛......

我趕緊打斷她,別,你可別害我。我說得過急,被煙嗆得咳了兩聲,李小藍掃著我的胸口。我真不想在學校呆了。上高中要不是因為我爸我媽,早就不上了。

是不是呀?其實我也不想上高中。可是我媽一個人,我要是不上她非氣死不可。

嗬嗬,你不愧是你媽的救命恩人。她現在怎麼樣了?

也沒怎麼樣。上個月升宣傳部主任了。

......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來,而李小藍還沒有醒。我恍惚記得,昨天她翻身翻得比我更加不安。打開窗戶,射進逼人的白光,刺得我張不開眼睛。

我去買來飯--福建千裏香餛飩,中飯和早餐,一起吃了。在桌上留了紙條:

小藍,你再睡會。醒來吃餛飩。我出去一會,即回。

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但是房子裏還有一點她的氣味,桌子上的紙條也多了幾行字:

餛飩真好吃。已經三點一刻了,仍不見你回來。我先走了,幫你洗了床上的衣服,下次請我吃飯,嘿嘿。另:加油。小藍。

我在紙條上說,"我出去一會兒",實際上卻去了兩個多小時。我用這一點時間,去買了個最便宜的手機。西門子,黑乎乎的外殼,沉甸甸的,抓在手裏像一顆地雷。

我想用這個手機跟楊繁聯係。我可以給她發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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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努力,我學會了使用西門子手機,並用它給楊繁發了第一條短信:小繁阿姨你好我是沈生鐵這是我的號碼。(我一直沒有找到標點符號在哪個鍵,此後,不加標點就變成了習慣。)

她沒有回,我於是跑向IC卡電話機。我斜靠在電話機上,臉或者額頭,貼著有機玻璃。玻璃很涼,但也很結實,我靠著它,可以輕鬆點。

小繁阿姨。接電話的是楊繁,她一"喂",我就聽出來了。

她告訴我她在洗澡,所以沒有聽到短信。她還說,不準再叫我小繁阿姨了。不許這樣叫啦,一點都不尊敬我。她說這些都是笑著說的,我聽著她的聲音,可以想到她確實在笑。玻璃因為臉部長時間接觸,也不那麼涼了。或者是我忘記了涼。

誰讓你年輕呢。不叫小繁,難道還叫老繁。喲,難為有了那一次的親近,我敢於這樣用誇死人不償命的平淡語氣回答那個或許正擦著滴水的長頭發的濕潤的女人。我迷戀於深夜裏想像她的身體、氣味和眼神。在她麵前,我不知不覺就會這樣說話,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也許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把她看做一個比我大一半的女人。甚至一半還多。她很年輕,也很漂亮。最主要的,她是一個天真的女人。

如果一個女人到了40歲,還那麼整齊、新鮮,她就會發出光來。何況她還真的那麼漂亮。她漂亮極了。

楊繁笑了。她也是個愛笑的人,一連串、一連串,沒有李小藍那麼高,也沒有楊曉那麼細,具有各種魔力的合力。你沒聽過,你可以想像。她笑完了才記起要說話似的,問我,這麼晚了,你還不去睡?

她一邊像孩子那樣地笑著,一邊突然說出幾句溫暖人心的話,叫人猛地想起她已經是一個媽媽。

我想你。碰上孩子氣的人,我的口無遮攔就變本加厲。從某時候起,我跟楊繁通話的時候,不再考慮禮貌。

楊繁忍住笑,對我說,這個你都要拋開,現在是奔前程的時候。

我說,"這個"是"哪個"?

她哈哈哈地笑開了。我眼前清晰浮現她說話時眼睛彎成鉤月的弧度、臉上閃過一絲接近羞赧的神色,同時不由為自己的嚴肅發笑。那些我看了熟悉的小動作。這些構成了她留給我的印象:成熟而天真,總想表現出長輩的嚴肅卻總是忍俊不禁。最後她說,雖然不在學校,你也要給楊曉作個榜樣。

你錯了。是我要向她學習。我沒有撒謊,也沒有客氣謙虛什麼......要我給楊曉作榜樣,不是讓她進"社會大學"嗎。

互相學習嘛。誰好我就喜歡誰。楊繁鄭重其事地說。

我低落。楊繁開玩笑,可我怕她說真的。我趕緊把話題從學習踢開,楊曉在你那裏嗎?她怎麼沒來上學。

在啊,她睡了。我老催她回去,她不肯。過一陣,她不回去也要把她趕回去了。

為什麼?

不是快會考了嗎?而且,我想讓她去補一下英語,考個托福。

她要考托福?或許她說過,而我忘了。那你讓她早點回來吧。你也過來,我們一起玩。我更加失落。我不希望楊曉出什麼鳥國。

笨蛋,不要老想著玩。好好學習,知道吧......

嗯阿姨再見......親愛的朋友,我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言多必失,我怕越滑越遠,露出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