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五日

黃昏,僅餘我們兩人。隨侍護士方才去吃飯了。冬日的太陽即將隱沒於西麵山陰。夕陽斜照,使得逐漸冰冷的房間變得亮堂。在病人的枕邊,我將腳擱到暖氣上,屈體俯身於手中所拿的書上。這個時候,病人忽然微弱地呼喚道:

“哎呀,父親大人。”

我不禁嚇了一跳,抬頭望著她,隻見她的目光一反常態,有異樣的光芒在閃耀著。——但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仿佛對適才她的微弱呼喚,不曾耳聞般。“你剛才說什麼?”我故意問她。

她長時間默不作聲。然而,她的雙眸看起來愈發明亮了。

“那座低矮的山左側的一端,有沒有一個略微被陽光照到的亮點?”她似乎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把手從床上抬起,指向那個方向,隨後好像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要說一般,將指尖貼在唇邊,說:

“那兒有個和我父親的側麵一模一樣的影子,每逢這時刻,就會出現……你看,他現在恰好出現了。你瞧見了麼?”

那低矮的山,應該就是她所說的山。順著她的指尖,我馬上就清楚了這一點。不過我所望見的,僅是在斜陽光線下顯得更加突出的山的褶皺。

“已經在消失了……啊,隻有額頭部分還剩下了……”

那個時候,我終於看出那片山的褶皺,像她父親的額頭。由此,我也想起了她父親堅實的額頭。

“她是如此渴望見到父親嗎?以至於連這樣的影子,都可以引發聯想。呀,她是用全身的力量,去感受父親、呼喚父親啊……”

然而,一瞬之後,黑暗迅速占領了那座低矮的山,影子統統消失不見。

“你,打算回家,是麼?”我終於將最早浮上心頭的話脫口而出。

在那樣之後,我立即不安地探視著節子的眼神。她用幾乎是冷淡的目光,回視著我。不過很快,她就轉移了視線。

“嗯,總覺得是時候回家了。”她用似有還無、嘶啞的聲音說。

我咬著嘴唇,以不顯眼的步履,離開床畔,靠近窗沿。

在我背後,她用有點顫抖的聲音說:“抱歉……就隻剛才那陣子而已……這樣的心情會立刻好轉的……”

我在窗沿處交叉雙臂,默默無言地站立著。群山山麓已結為一塊暗色,唯有山頂顯出模糊的光芒。突然,一種恍若要被緊緊卡住喉嚨的恐懼感,向我襲來。我迅速轉向病人方向,她正兩手掩麵。仿佛此際會忽然失去某些東西似的,不安的心情填滿我心。我快步來到床邊,強製地將她的手從臉上拉開。對此她未做抗拒。

高高的額頭、有著平靜目光的雙眸、閉攏的嘴唇——一切都一如既往,分毫未變。但是卻比平常更令我覺得不可褻瀆……而我則平白無故地感到自己膽怯如幼童。突然,我好似脫力般,精疲力盡地跪下,把麵孔埋在床沿,然後就這樣長久地將臉貼緊她。我感覺到節子正用手在我的頭發上輕撫著……

房間裏已是一片昏暗。